【书名： 五味子之局 第十三章 耗子扛枪——窝里横（中） 作者：南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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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初在婚床上怄气，怄着那些令他颜面扫地的人之气。一想到他陪素心回门差点被绊倒闹了一场笑话，又想到他父亲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还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拳头紧握，青筋竖起。干脆起身来，将柜子里的小人书（连环画）翻出来，躲在被窝里翻看巴掌大小的、略微褶皱的小人书，他那柜子里有不少红色经典故事书，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聊斋》等，独独拿了十几册《红楼梦》，看到哪儿累了便睡，睡醒了继续看，直到饿得头晕乏力才准备起身，头上的这几撮黑发离开枕头“嘶”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电光，后背发凉，缩着脖子，迟缓无力地披好他的棉袄军大衣外套，下床穿鞋。抬眼顿时有光，朝着桌上摆放几天了的新娘豆、红枣、桂圆、喜饼扑过去，两手猛地一抓，囫囵几口，来不及下咽，不慎遭到噎喉，脸色煞白，咳呛几声，加快地喘几口粗气，气色这才舒缓下来，袖子抹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食有七分饱，手有三分劲，又继续躺床看众多《红楼梦》小人书中的一本，那里写道：
宝玉道：“你识了多少字了？”
巧姐道：“识了两千，念了一本《女孝经》，一本《烈女传》。”
宝玉道：“你全懂吗？要是不懂，我来讲给你听。”
他又看了两本后困意来袭，打着哈欠，翻个身便睡了回去，安静的婚房里，十几本小人书在他盖着的被子上七零八落的放着，他熟睡后呼噜声此起彼伏，一声大，一声小。再次醒来，他揉搓眼睛，发现四周已不见日头光，只听得楼下赶鸡鸭回笼那“咯咯咯”的熟耳声音，晓得这是他父亲。他挠挠头想想他若是这个时间下楼去岂不是给自己心里找不痛快？算了。于是，灯也不拉开，也不想知道几点钟，也放弃了下楼食饭这个念头。躺床上的他，往黢黑黢黑的天花板方向伸手，那只打过素心的手。他，有些内疚……他会对素心下这样的狠手？太冲动！他，觉得懊恼……他怎么就控制不住的这狗脾气呢？于是，他愁眉，怎么找个台阶下哪？着实没想出个头绪来。
夜来的早，也冷的早。他往里床挪了挪位置，卷着被子，与身体紧紧地蜷缩在一起，不作声。呼噜声再次响起。
食晚饭时，大家围着一盏洋油灯的饭桌坐了下来，灯光将一家人的人影投在了泛黄的四方墙上，随着灯光的忽明忽暗、摇摇晃晃，人影也跟着忽明忽暗、摇摇晃晃，从外面往窗户上看，如夜里的怪异黑影，有些吓人。可今晚偏偏少了何知初这人，也少了他的影，而何李氏没看出这对新婚夫妇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心疼她的儿子待在房里一天会不会饿着自己，于是想让素心去喊他下来食饭：“素心呐，你是他刚过门的老婆，你去喊他下来食饭，他都在房里一天了。莫饿死咯，快的去！”
善良的素心，自然不敢对这一家人诉说刚新婚的她遭此委屈之事，这里没有可以推心的人，而她刚要放下筷子准备起身，一声严厉的声音镇住了她：“别去管这种轻骨头，饿死了最好！脸皮八尺厚，多少岁哩？牙也不刷，脸也不洗，嘴巴臭掉了也别喊他，他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能有甚么出息！”素心看了看她对面坐的铁青着脸的何叔，她小心翼翼的坐下，吃她的饭。夹一口酸辣芋荷梗送进嘴里的何李氏刮了他一眼，说：“有没有出息，也是你亲儿子。他要是饿死了，你……就等着心疼死吧你。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来！”看着这对老夫妻吵嘴，知心和她大哥已然习惯，习惯这对老夫妻的相处模式，只要不干起架来，做子女的在一旁都会说出一番为他人着想的话来：“叔、婶，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大家都在食夜饭，隔壁邻居听到不好。”他们能马上明白自己的颜面需要顾及到，不会再吵囔着。
向来沉闷不爱管事的长子何知友这时候轻轻地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等会，我给他盛点饭、夹点菜，给他端上去，做做思想工作。”低沉的话音刚落，旁边给龙义喂饭的大嫂刮了他一目，颧骨塌陷的他摸了摸他的露灶鼻来掩饰了她那投来生吃他的眼神，而消了他要去给他二弟做做思想工作的念头。这何龙义莫看他年纪小，仗着自己目前是何氏家族的孙子辈男娃娃之一，又是何叔的第一个孙子，个头尚且不大，长相与他父亲何知友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比起他父亲多了几分聪明机灵，更是多了几分顽劣，得他爷爷奶奶的宠。他母亲林喜梅也因第二胎生出这样讨人喜的龙义，在何叔夫妇面前多了几分重视与偏爱，前两胎坐月子，换洗衣物都是何李氏亲自挎着去河边洗，鞍前马后的伺候她，直到孩子满月才迈出密不透风的房间，此时的她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走起路来精神抖擞。他们都在盼望着这第三孙的到来。
何叔似乎想到了什么，喟然而叹，呷了一口温热的米酒，又紧皱着眉，立马摇头去否定脑海里的所思所想，坐在他旁边的何李氏说的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大儿子的话也是如此。
这一夜的饭食得比往常的安静，偶来传来稚子们说话声。大家很快地食完夜饭，何李氏先为她孙子孙女各自打好了适洗身子的温热水，他们的母亲林喜梅给龙义洗脸擦身的同时监督着她旁边的大女儿何春竹洗脸擦身、拧干毛巾，洗漱完的他们被他们的母亲领回了房，哄着他们睡下了才能下楼，才能为自己擦洗身子。从年纪小的先，轮流打热水擦洗，男女避开。热水不够，临时起灶烧小火，温热着。
东墙上挂着的实木摆钟打点音乐响彻整个屋子，七点了。何叔手里没拿银色铁皮手电筒，只抱着怀炉，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去，踢踏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兜里掏出一吊锁匙，手感触摸一下子就分辨出开这门的锁匙，麻利解开挂锁，稍微用点里才可掰开锈色的铁插销门扣，这扇木门“吱吱呀呀”的推开了，寒夜里的风绕过他厚重的身躯吹进了他俩老夫妇的睡房，房内的温度顿时让人不禁吸一口凉气，他右手一拉开单联拉线开关，一道呈幽暗的黄色钨丝灯光照亮这间极冷的睡房，木门在等着一个人，等着何李氏来了关，任由寒风送往迎来，走到床边将怀炉放置桌上，拨弄起珠江牌收音机，调频听听外面传来的消息，轻坐在雕花拔步床床沿，戴上老花镜，翻看《易经》，嘴里嘟嘟囔囔的。
夜色朦朦胧胧的，偏偏还是这么冷。
何李氏收关鸡笼鸭笼之后，也回了睡房，关上了木门，还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对着她当年的嫁妆手柄太阳花青铜镜梳理头发，迅速更换衣服，被窝角掖好。何叔合上了书，摘了眼镜，更换衣服，也跟着躺下。
何叔惯用的铁皮手电筒在素心手上，是素心开口问她公公要的，那是因为小的铁皮手电筒还在婚房里，她知道这手电筒在知初昨天穿的衣服兜里，她不敢去翻他的衣服兜儿，也担心他需要用。她是最后一个回房的，回房之前，洗脸擦身，脚泡着热水，很是舒服，又黑又翘的睫毛下的眼睛直勾勾的俯视着铁桶里的热水，任睫毛如何眨巴示意，眼睛还是一动不动，直到水温凉中惊醒了它们。素心将一只一只脚擦干，穿好军工布棉鞋，晾好毛巾，提起铁皮桶，走出门口，“哗啦啦”的水冒着烟气倒进了明沟。一切都妥当后，锁上门，蹑手蹑脚的回了自己的新婚之房，也没有开灯，她就用手上的手电筒照亮一个角落。
呼吸平稳的知初早已经躺在雕花拔步床的内侧，空出了素心躺睡的位置。而他们的雕花拔步床与何叔房内的不一样，他们的床雕刻的是风景图，何叔房内的是牡丹与孔雀。她躺下之后，闭上眼睛，公公今晚所说的那几个字“耗子扛枪——窝里横”环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明白她公公话里的意思，此时她枕边人的所作所为也证实无疑了。
两人同睡一张床，又是无言无语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