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天明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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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读书的习惯
鸢山的景色很好看，山腰有零散的桃树，山背有成片的柳树，山尖有常年不化的积雪。这片山野白日里好看夜里也好看。
白日里云素无法名正言顺的看，因为若是被别人看到这样的举动他就会带来灾祸。夜景他就看的更少了，但现在没有人声，没有火光，只有月光犬吠与即将黎明响起的鸡鸣，所以他觉得夜里的鸢山比白天的要好看得多得多。
从远处来看，鸢山像是一只收拢了翅膀的鸢鸟，这只鸟从未飞过，始终收拢着翅膀胆小的把头埋在胸前。从族中长辈的故事里来说，它是天上神女掉落的纸鸢。
它那段埋着头露出的脖颈很白，那就是山顶的地方，它好像永远都那么白，因为那里有雪。山上每年都下雪。
他听说每次初雪的时候，族长就要带着全族青壮去山上冬祭。是听说的，除此之外也只能远远的看，因为鸢山族群的任何祭祀任何仪式都与云家无关。
云家在鸢山，是在鸢山最远最低的地方，生活起居都与山里扯不上关系。他不是鸢山族群的人，长到如今的年纪名字也没上族谱，更没去过一次祠堂。
他居住在这里，生长到如今是因为祖父祖母是鸢山人，父亲也是鸢山人。而云素受到许多不公的待遇却不离开，是因为云寻有事未了，有气未消。
此刻烛台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他看着月光下山，哪怕心思没有在欣赏景色上仅仅是找路时的廖廖几眼，他也觉得这座山很好看。
云素与苏一一就在山背的柳林前，他带着苏一一摸索着下山，在山下待到天亮时才小心翼翼的回到家中。
那棵桑树一如既往的宁静平和，阳光似乎驱走了昨夜院里的阴暗恐惧，房檐野猫来回渡步踩得咚咚响。
云素闭上眼仔细的倾听，他听不到院里有任何不对劲的声音。
苏一一先走进院里，说道：“你在这里听，就算听到什么也跑不掉。哥哥想想，它都能呼风唤雨了。”
云素跟着她走进院子，他没在院里看到它的踪迹。随后他走进了主屋中，看着与昨日没有任何变化的陈设，从木柜到书架到炉子，他一点点的看过去。
他记找不到任何它留下的痕迹，包括书架上旧书的数量，柜上香火的长短。云素明确记得它昨夜进过主屋，却不清楚它做了什么。
苏一一懒散的走进来，扶在门框上说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哥哥就是想的难题太多所以才开心不起来。它再来我们也没法子，它不来就随它去好了。你想了也无用不想也无用，何苦为难自己呢？”
云素看向她，想着她是否觉得所有事都是如此才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他被她说动了，也不再想，说道：“你说的对。”
他很疲倦但是睡意全无，于是习惯性的在窗边坐下，习惯性的从身侧木架上抓来一卷书，然后习惯性的翻开。
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卷书的书页时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但他已经习惯性的翻开了。
他发现手里的旧书摸起来却是无比的新，就连纸上也有新鲜的浅浅香味。
然而他已经挪不开眼了。
他总算明白了它在这间屋子里做了什么，同时明白了它的无所不知，更明白了它对自己的习惯了解到了怎样的地步。
为了防止苏一一捣乱，所以他习惯将未看完的书放在木架最底层，而它很显然也知道这个习惯。
苏一一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她看见院里的桑树，想起自己最开始的念头，又问道：“你真不怕黑吗？”
云素无法回应她也无心回应它，他的目光落到书页上，心灵也不受控制的落到书页上。
这种感觉与昨夜它掀起风时的强制无法反抗不同。当云素目光第一次落到书上时，他自然而然的没有了任何杂念，只剩下读书一个念头。
云素不抗拒不难受不痛苦，因为他无法产生这些念头。
此时他只想看书，只好看书。
苏一一认为云素很喜欢看书，每次相见他总是在看书。
事实上是云素只能看书，除了苏一一与父母他无人可以交流，田地早在云寻未归时就被人瓜分，哪里有地给他种，更不会犯贱自己进山去讨嫌。所以他除了弹琴，常常挥剑以外只能读书。
他看到这卷书的原来样貌，同时也看不到了其它事物。书很新很干净简洁，书上写着清净二字，应该是它的名字，翻开只有一页，一页上只有寥寥几字。
他顿时觉得奇怪，后来奇怪也没了。他看向书上的字，耳畔的声音也逐渐模糊然后消失。他蹙着眉细看书页，书页上仅仅写着五个字。
天与地。
先与后。
还有人。
看书需要顺序，但这五个字却没有任何顺序可言。
在他心中产生这样的疑惑时，他自然而然的将目光落到了天字上。
然后开始读书。
很短很短的五个字，云素却无法一次读完。无论他看向其中哪一个，在目光从秀气的笔画上走过时，这段时间似乎都会被拉得很长很长。
这个念头再一次被遗忘。
光光是翻开书的这一个动作，就已经是个无比奇妙的经历。
云素发现自己除了读书以外的念头刚刚从脑海出现就会被遗忘，这种遗忘不是他自己想去遗忘，也不是他不想遗忘，是一种很自然很轻松很舒服的感觉。
他每遗忘一个念头，心灵便会空灵一分，他甩掉了那些无用的心思，像是在洗一件脏衣裳上的污浊。
这五个字无一不是极好的笔墨写下的极好字迹，云素此时挪不开眼，尽管他没有赏字的习惯，此刻也不得不去赏了。
接着赏字这个儒雅的念头也不见了。
他从头来过，逐个看去。
天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天，目光落在其中某一笔一划上，念头瞬间没入半梦半醒的迷雾中。
当念头开始消散没入虚无时，云素猛地从这种空灵中清醒过来，他极其讨厌这种意识不受掌控的感觉。
他又看看其它字，皆是如此。
每当意识即将落入空白时，他都会唤醒意识最深处的恐惧，就像每个夜晚前的安睡。这道恐惧根深蒂固，使得他一直在恐惧与空灵中往复循环。
这本该让人无比舒适的过场让他的精神饱受折磨，他依然沉稳安静的坐在窗边看着书，脸色却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白。
苏一一没有得到他的回应，看到他书前的脸白得吓人，她急忙过去关心问道：“哥哥？”
云素听到了她的声音，下一刻便被手里的书卷定成无关的念头化作微不可闻的嗡鸣。
看着他像是鬼一样的脸色，苏一一哪里顾得上什么尊卑长幼，伸手便要将这卷魔书抢过来。
她手指刚刚与书页触碰，便看到眼前多了一个火花，火花从云素脸上跑出，又从书上跑出，最后跑到她眼中，然后越烧越旺越烧越广，烧出一片火海将她吞没。
她曾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
一片盛大的火海，一些缭绕在耳畔的凄厉惨叫，许多具被烧得扭曲的面孔，以及天上落下的雪。
那雪很美，只是愈下愈大，最后将火扑灭，将火海中的她掩埋。
每一个梦里出现的恐怖面孔或许会有不同，每片鹅毛般的雪花或许会大会小，但每次的结果都一致，都在雪下的冰冷与窒息中结束。
这次她做了不一样的梦。
梦见地上的雪化了，天上的雪不再下了。她从雪中走出，看见远方的天上有着一个身影。
他站得很高，苏一一想比他更高，所以她飞了起来站在云端。
男人说道：“原来如此。”
相离很远，苏一一本不该听到他的低声自语，但她还是清晰的听到了，于是问道：“哪个原来？”
她刚刚开口，天上又下起了雪，将她打落云端，又将她埋入雪中。
她的手指，打破了云素恐惧与空灵的循环，他同样进入了这个梦中，看见了雪看见了火看见了那些火中的面孔，还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听见从自己嘴中发出的苏一一的疑惑，他才知道这是苏一一的梦境。
之后苏一一又一次被雪掩埋，她在窒息与冰冷中从梦中颤抖着醒来，云素却还在看书。
若先前称得上奇怪，那么这一段便是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普通。
没有恍惚没有迷失，唯一与看其它书不同的是，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仿佛这是某种无法更改的规矩。
他只能从天看到地。
然后再看到那个先字。
云素听到房檐上猫的绵延叫声，听到苏一一的呼唤声。他忽然记起一切。
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但不可置否的是，这里多了一些生气。
声息愈来愈多，风吹树的，火烧柴的…
先后，先先才后。
这也是规矩。
这段路绝对称得上奇妙。
书里好像过去了许久，书外仍然。
直到一片桑叶被风吹下，然后飘在房檐上的野猫跟前，它想上前去看却脚下一滑，尖叫一声轻巧落地。
可能惊扰了苏一一，又或者她在回忆中想到了什么答案，于是她推开门跑出去。
云素豁然开朗。
风不会一直吹，柴会燃烧殆尽，苏一一当然不会一直疯癫懒散。
时光不停滞，便总有变化。
余下一个人。
这段路快要到尽头。
它什么也没说，它也不需要说。有人将这毫无关联的五个字写在纸上，看了就知道。
云素放下书卷，看见苏一一从门外回来。她跑过来拿起桌上的书卷然后，狠狠摔到地上，愤怒不已的说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书看成傻子了？觉也不睡就搁这看，再看我就一把火烧个干净！”
云素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生气，他低头看看自己，然后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望着眼前的世界，他能明确感知到一些翻开那卷书之前不曾感受到的东西。
他想了想，随手在半空画出一笔将其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