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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夜，暮色渐浓，小镇上已张灯结彩。
鞭炮响彻街巷，漫天烟火持续了不知多久，节庆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夸张。犬吠声、欢笑声，小孩惊叫声，以及电瓶车鸣笛都被海啸般的爆竹淹没。而余留下炮渣一路铺成数百米长的厚红毯，饶是一年一度的佳节，湖坑镇也从未见过这种排场。
至少在过去几十年里，没有谁家会为了烟花爆竹如此破费，竟能接连不停燃放两个多小时。而老少乡亲们聚集在此除了观赏焰火，更多则是等待林家小老二发放礼品。
街口停着一辆康明斯半挂，逼仄的巷子几乎被车身占据大半，在司机指示下，装卸师傅直接把最后一箱未拆封的鞭炮整个投入火里。好一阵震天炮声之后，等到地上那碎堆渣终于燃尽，只有里面偶尔爆出一声脆响，村民又才重新围上来。
“乡亲们不要挤，人人都有份…”年轻司机拿着大喇叭维持秩序，即便顶着寒风，众人始终热情不减。货箱里其实也就是些米面油和糕点礼盒，虽不贵重稀奇但胜在量大。
“元宵快乐，元宵快乐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在一众围观下，林家老二也从后面那辆宝马里走出来，笑着拱手作揖。
此时村民们却大都表情漠然，他们的热情基本上是冲着礼品来的。毕竟如今很少有年轻人能认得这位离家多年的老乡，除了极少数老人凑上来打招呼，上下打量并寒暄两句。
“恭喜发财，林老板发大财！”
“新年好啊林老板，啥时候回来的？”
林志彬十七岁时就随父亲出海经商，这还是他二十多年来首次回国，直到今天下午之前，都还没人料到他会忽然之间重归故里。
事情突然到所有林家亲朋都吃了一惊，毕竟志彬事先没有给任何人打过招呼，正如几十年来他也从未曾和家里人联络。当然，除开去年父亲逝世时，倒还没忘给老家报了个丧讯。
今天率先得知消息的，自然还是林家三伯。老人接到电话后再三确认对方是林志彬本人，这才急匆匆从龙岩赶回镇子上。这边志彬本已托人备好了酒席，但三伯的态度却有些一言难尽，几番推脱后，志彬才得知大部分林家人都已不在老家，团聚只能另外择期。
没办法，自己这次确实回得太突然，各路亲朋尚未来得及准备也理所应当。志彬只好按照原计划，先在镇子上和乡亲们庆祝一下元宵佳节，等什么时候挨家通报完，林家长辈们有时间聚首，就能为他接下来要办的正事做个见证。
半晌，村民都各自散去，林哲贵才驱车赶到湖坑镇上。林家祠堂前，老人颇为激动地攥着志彬一双手，又接连拍着他肩膀，寒暄和千言万语最终变成了一声叹息。
“哎…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
“三伯，您老身体还好吧？”志彬向他身后看了看，又不免问道：“大伯没来吗？”
“你大伯中风三年多了，一直躺床上，话都说不利索，志武他媳妇只能整天守着服侍。”林哲贵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气：“走，还是先去给先人燃两柱香。”
老人说着掏出一大串钥匙，院里大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二人摸着黑走进祠堂院子门后再摸索半天，毕恭毕敬打开了里祠的半扇门。点燃烛火后，堂内这才有了些许亮光。
三伯鞠躬叩首，先自己进了几支香，随后转了一圈找到个鸡毛掸子，给志彬浑身上下掸一通。志彬净手之后便跪在香案前，虔诚的双手合十，感谢列祖列宗保佑他的海外经商生涯。
二十多年来，四处奔波的这半辈子让父子俩积累了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财富，这次归乡当然不只是为了探亲，更不是图一时虚荣回来炫耀。
魂归故土，这是父亲生前最后的遗愿。
即便生意亨通四海，老人仍觉得埋骨他乡是平生最大憾事，很显然父亲对志彬的触动也不小，于是他也能在不惑之年甘愿放弃本已铺好的大好前途，并选择回国发展。
如今志彬已经放弃了海外生意退居二线，作为儿子，他必须赶在父亲周年祭之前将其灵位请回老家，并供奉于林家祠堂里。如果按照更严格的习俗，这三年志彬也必须留在本地守孝不得外出。当然，现在这一套已经不再能约束大多数人，更何况志彬父子俩实在是太长时间没有和林家联系，长辈们甚至一度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明天我就去找个先生看看期，二哥的灵位进林家祠堂也是个大事，我肯定要去把你那些叔叔伯伯通知到位，哪怕不到场也要知会一声。”林哲贵捋着斑白的胡子，略有所思道：“更何况你爹他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估计要准备点道场法事给他引路…”
“多谢三伯关心，不过回国前我已经托人找了龙虎山的张师傅，不用您费心了。”志彬点了点头，一起感慨道：“这次回来发现家里变化也不小，好多情况我不清楚的还需要您老提点，要是事情能快点办妥，我爹泉下有知也自然高兴。”
这话不假，他还记得父亲弥留之际就一直念叨着回家，只可惜病弱的身体实在难以承受旅途劳顿，最终只能在异国他乡带着呼吸机撒手人寰。另一方面，虽说志彬本人是土生土长于此，但几十年的漂泊让他彻底变成了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人，若没点准备办事自然诸多不便。
“好吧，那今晚我就挨家打电话，争取早点把灵位请进祠堂。”老人说着从兜里掏出小灵通，目光也终于从他身上挪开：“哎…这一晃眼几十年，你那些叔伯也都变成老头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哲贵目光里难免透露出唏嘘，毕竟这个侄儿上次见面时还是个毛头小子，没想到再相逢时对方却已是满面油光的中年。
二人坐在偏厅的茶几旁，幸亏这间屋子的电路和灯泡并未失修，虽然刚从新加坡回来的志彬一时间难以适应寒冷冬季，好在有一盏陈茶和多年未见的亲人聊以温暖身心。
“对了，武哥他们是去外地发展了吗？”志彬四下打量着年久失修的老祠堂，心里除了失望也颇有疑惑：“大过年的，怎么没个人打理？”
“老大是在外地，你二哥主要在市里忙工作，我也在照顾店面，平时回来都少…”
老人这番话本是随口解释，没有什么别的用意。
但当三伯提到‘二哥’这两字时，志彬脸上明显飘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说不清是愠怒还是不屑，抑或是想起久远的心病。
“您老人家上年纪了，也确实没必要为这些琐事操心，但他林志文是凭什么？”
林哲贵忽然放下手机，笑着劝道：“人家现在身居要职，是市建设二局的总工程师，平时抽不开身很正常，也别责怪你二哥了。”
“忙又怎么了？他还敢给你们摆架子不成？咱林家有头有脸的人不缺他一个。”不知为何，原本语气平和的志彬忽然把嗓子提高了八度：“我是不清楚他拽什么，但现在我林志彬既然回来了，那就要给所有林家子弟打个样，至少不可能让咱祖宗供在破祠堂里。”
“你打算干啥？”老人听出他语气不对，此时也有些担忧。
“三伯，您别怪我说话难听，但我起码晓得孝悌礼仪。事情也别拖了，明天我立刻请工匠来重新翻修咱林家祠堂，就盖它个十里八乡最体面的大祠堂！”
这话倒让林哲贵吃了一惊，他这样子不像在夸海口，而是真打算说干就干。
“也别着急，你非要翻修当然是好事，不过总得等你们弟兄几个聚齐了商量一下吧？而且志文也和住建局熟悉，走走程序不费多大功夫。”
“早干嘛去了？现在我都回来了，还用得着他来管？他要真有这心，别说升官发财，哪怕穷困潦倒也不可能放着祖祠不管。”
眼看志彬牛脾气上来有些劝不住，林哲贵也只好以长辈名义，叫他卖个面子。
“行了，别说风就是雨，你刚回来万事不便，先把你爹这事处理好再说。”老人拍了拍他肩膀，语气忽然压低：“这么多年了，你要是还跟志文过不去，还不如不回来。想想你爹，他要是知道你还在记恨那件事，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此时志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被憋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三伯！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过去那些就别提了…”
“既然你不是记仇，那我看这事还是缓缓，毕竟是在林家先人头上大兴土木，就算你是真打算给志文搞一个下马威，这事也要先问问风水先生合不合适，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志彬就算脾气再倔，也只能暂退半步：“行吧，重新翻修的事之后慢慢商量，明天先找石匠订做俩狮子，立个大理石牌坊，摆门口再说…”
言罢，志彬叹着气走出门去，也许刚才的话题触及到了心底某个深藏多年的角落…
林哲贵当然清楚，志彬吵着翻修祠堂倒也不只是给堂哥甩脸色。什么大牌坊也好，石狮子也罢，就从下午他拉了一大车礼品给村民分发的举动来看，这个久居海外的侄儿肯定也是想着回来光耀门楣。以前在外面不必多说，但现在既然回乡，那就得风风光光的来。
但老人始终没忍心给他提起，其实林家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个林家，如今逢此春节都很难凑齐亲眷，更何谈什么门楣之说？
至于志彬究竟有没有对当年的仇怨耿耿于怀，答案其实亦是显而易见了。
夜风拂过街巷，二人立在祠堂门口默默抽烟，似乎某种共同的愁绪占据着心头，以至于让他们都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节庆该有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