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皋兰山下 第三十二章 碎片化阅读的受害者 作者：魏家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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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天冷得早，刚进十月河里就开始流冰，河桥巡检司贴出通知：天气异常，要提前拆了镇远桥。这比往年早了半个多月。
镇远桥是提前拆了，冰桥却没有提前结成。
和往年一样，河里一直漂着冰珠，兰州的流凌与众不同，洮河在汇入黄河前有几层瀑布，河水冲击飞溅，遇到寒风结成一个个的冰珠，浮在河面上顺流而下，河水混着冰珠，看着像本地老百姓日常果腹的拌面汤，文化人管这个叫玉珠，给这个流动的拌面汤取名“洮河飞珠”“黄河流珠”。
我个人认为“珍珠奶茶”更贴切。
逢此美景，最开心的莫过于读书人和药店的老板，那些文人骚客整天待在黄河边吟诗作对，难免让河风给吹感冒了，既然是骚客往往生病了也不安分，游逛聚会再多传染几个，各大药店抓住这个机遇，纷纷推出拿手的方剂，争取过个肥年。
流凌期间南北交通就断了，老金一家这段时间却忙得晕头转向。
筹备建房只是一方面。大爷爷去世了。
二奶奶心肠好，将知县赏的点心腊肉给乡亲们分了一点送过去，其中自然少不了大爷爷，方家大爷自从让里长强迫签字后便一病不起，本来这几日有些好转，却不想又被二奶奶家要盖新房的喜讯搅得心神不宁，再见到她送来的点心，一口气缓不上来，高呼了两句：“天道不公，人心不古”便气绝身亡了。
嫡长老人过世，这是家族的大事，更何况大爷爷家大业大，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七八天，光羊就杀了十几只。
方生刚进学有了功名，更别提为二奶奶要来一院房子的壮举，已经成为整个家族的头面人物，不停有各路亲戚过来问候，本家的人更不用说，格外客气，事事都要和他讨论讨论，尤其是大爷爷家的那个孙子，兄弟长兄弟短的叫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方生是丧仪的总理。
本来事情就这么顺顺利利过去了，说娘家话的时候却出了意外。
说娘家话是兰州丧仪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由亡者最亲的人向孝子问话，逝者如果是女性，那娘家人自然是她兄弟子侄，如果是男性，那他母亲的娘家人便是他的娘家人。所以女性的葬礼，娘家人会挑理摆威，如果生前受过屈，儿女不孝顺，会借这个机会好好修理修理孝子。
男性的葬礼，就成走过场了，全是固定的台词，谁会为了个姑舅哥吵架去。
孝子自然不能上桌与娘家人对话，要请乡里德高望重之人作为代表，阿干里当属于里长最为尊贵，于里长也不客气，上前与娘家人代表上香祭拜，入座开言。
于里长道：娘亲爷在上，总理作揖，孝子叩首，亡者年高寿大好处归天，荣归极乐，一梦登仙，到西方极乐世界，请问娘亲，亡者起初得病之时，病信可曾报否？
娘亲代表答话：没有！死后祭奠，不如生前一面；死后献盘，不如生前一言。亡者卧床之时，做人子的理应向亲友一概通知，好让亲人前来看望，以叙永别，或叙衷肠之言，或抒离别之情，或托儿女于己亲，或托家事于外家者。古时，齐桓公在葵邱会上将公子昭托付于宋襄公，至亲大事托付于另外一邻国。两国之间且是如此，何况我们至亲骨肉，亡者就没有心事告于我们吗？常言说得好，宁隔千山，不隔寸板。生死离别之时，亲友一起看过，并说一说知心话，就是亡者归天，心里也是安然的，再说孝子们的脸上也是光彩的。为何不报病情？
于里长道：娘亲如上讲的全是正理，亡者卧床之时，理应通知亲友，好让亲友们都来看望。以作永别之情，才是道理。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亡者初次得病，孝子还望及时康复，谁知病情日复一日地严重，孝子手捧药汤，一时不能分离左右。古人云：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奉不离床。就是向娘亲通个消息也不过是央请之人，通到或未通到者孝子实属不知，望乞娘亲恕罪，孝子感恩不尽！
照台词接下来娘亲代表应该说：既然孝子不知，我们原谅就是。却有一老汉起身道：于里长，我姑舅哥身体一直很好，这次怎么突然生病了，我听说是气病的，能不能详细说道说道，也好安娘家人的心。
于里长心里骂道：你一个当姑舅的，管这个闲事做什么。他当然清楚方大爷怎么气病的，嘴上却不能说，沉吟了片刻道：乡邻皆知，亡者人品豁达，心胸开阔，是个乐天知命之人，更何况他是方家族长，吃喝不愁，儿女孝顺，有什么可气的。平时遇到的无非就是小辈礼数不到，族中婆媳纠纷，能有多大的事情，何至于气病。娘亲爷不要听别人闲话。
方家老大插话道：里长说的是，我爹是在川里闲逛时着了点风寒，回家就一病不起，没有生任何人的气。年纪大了，高寿之人，本就容易生病。
他们俩都这么说，也就没有纠缠的必要，那老汉仍道：如此说来，还是你们做儿女的照顾不周，才让老人家生病了。
于里长道：娘亲爷说得在理，只是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望娘亲爷原谅孝子的无心之过。孝子叩首。
这道问难就算应付过去了。
于里长继续道：娘亲在上，执事者请示，亡者归天，死丧可曾报到？
娘亲代表答：报是报过，但未全报到。古人云：报丧者礼也，吊丧者情也，礼不到则孝子情不通。其所以为孝子者也不见其真矣！古人曰：“生事之以礼也，死葬之以礼也，祭之以礼也，可谓孝也。”古今先王制礼，婚有婚礼，丧有丧礼。天子之丧布告于天下，诸侯之丧告其邻国，卿大夫之丧告之于同僚，士庶之丧即告于三族五伦。三族者何也？父族，母族，妻族。五伦者，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亡者停丧在地，理应于三族五伦报丧，让亲友们都来灵前吊唁，堂前祭奠，临丧而哀，临穴而哭，见一见亡者遗容才是正理，如何有报者有未报者，是何道理？
于里长道：娘亲爷讲的句句合乎情理，亡者停丧在地，理当一概报丧，叫亲友们见一见亡者才是道理，但亡者一去，孝子如天塌地裂，精神昏聩，不能主事，并在孝服之中，孝子不离方寸之地。常言道：婚姻死丧，邻里相帮，就是给娘亲报丧，无非还是央请之人，或不知亲戚远近，未曾报到，或路途遥远未曾走到；或娘亲户大丁繁，人口众多不能一一报到，还望乞娘亲恕罪，孝子感恩不尽矣。
照台词说娘亲代表应该回答：孝子不知者无罪，我们也就借总理之言，只得恕过。但那个老汉又起来生事：我姑舅哥只是得了个风寒，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你们也没好好找大夫看看，乡里传言他老人家是让你们本家气死的，是真是假。
于里长都无奈了，这老汉到底想干什么，心里骂道，你姑舅哥什么货你不清楚吗，就是个笑人无，恨人有的小人，这种货色气死不是早晚的事情吗。能活到今天已经是祖坟冒烟了。
方老大见于里长气呼呼地不说话，接话道：我爹的病后来好了，还常出去闲逛下棋，那天和几个老朋友下棋，多赢了几把，一高兴，回家就再没起来，是高高兴兴走的，没有生气。
老汉道：但我听说老人走的时候喊了一声：天道不公，人心不古。这是何意。
方老大作茫然状：没有啊，没听说过。
老汉道：怎么没有，大家都这么说。
于里长怒道：听说听说，你还听说什么了，人家当儿子的整天侍奉左右都没听过，你在几十里远的山沟里却听到了。你是什么，顺风耳啊，捡一些瞎婆娘的闲嘴，就敢跑过来胡传胡说，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方大族长的灵堂，不是你胡扯闲话的南墙根。
里长自有他的威势，见老汉乖乖坐下。大声道：孝子叩首。
接下来的流程便完全按照剧本圆满结束。
娘家话结束，领羊的仪式又有波折。
大爷家小女儿牵的羊死活不领，水都浇透了，耳朵里也灌了四五遍，那羊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头都不摇一下，那小女儿自认是家中最受宠爱的，老人怎么可能给自己难堪，定是有什么遗愿要自己完成，思来想去还是和刚才娘亲爷一样的疑问，便起身质问方生是如何将老人气病的，老人临死前说的那两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现场一片哗然，大爷爷家的几个儿子上前拦住妹妹，大孙子更是痛斥姑姑不识大体无理取闹。
观礼的亲友邻居第一次见孝子说娘家话的，都在窃窃私语。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澄清了流言。
方生献的羊刚入场，还没等洒水烧纸就开始抖，走几步又接着抖，这叫干领。
故老相传对亡人有大功德的后代才会出现这种奇迹。
这难得一见的奇观让小女儿和乡邻都闭了嘴，是非曲直凡人不明白，大爷爷在天之灵怎会看不清。
孙子拍了一把方生：兄弟看到没，爷爷最看重的还是你。
其他人的羊都领过了，只有小女儿的羊仍然倔强的一动不动，总理挥了挥手，执事的上前把羊压倒在地，羊爬起来时头摆了一下。
总理大喊：领过了。
话音刚落，众孝子趴在地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