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皋兰山下 第三十八章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作者：魏家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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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方生带着孩子们逛城隍庙，讲城隍爷纪信的生平事迹。
正讲到纪信假扮刘邦被项羽擒获，外面大街上人声嘈杂，有人高喊：放开我，该抓的是他们，别让贼人跑了。
声音很熟悉，出门就看到官兵押着一名壮汉从门口路过，却是马三。
方生穿过人群挤到跟前。马三看见他，忙往这边冲：兄弟救我，不、不，先别管我，快去抓凶手。
话音未落，旁边一名士兵举起刀鞘照头上就是一下，马三登时晕过去，士兵们拖着往前走。
方生明白怎么回事了，马三肯定是找到仇人。忙大喊：军爷，你们抓错人了，他是好人，他想抓的才是坏人。
军官笑道：先生，您说笑了，本官刚才亲眼看到他行得凶，人家商队安安分分的走路，并没招惹他。
方生忙道：他是在找杀父仇人，去年阿干里的里长被害，店子铺渡口全员灭口的事情你知道不，这条汉子就是马里长的儿子，商队去哪了，凶手肯定在里面，你先放了马三，我们赶快去抓人。
这种惊天大案怎会不知，不过放人这个军官自是没那个权力，让其他人押着马三去卫府。自己点了几名士兵，向西门追去。
方生跟着跑了几步，想起学生还在城隍庙，又折回去，孩子们正在等老师回来继续讲故事，都围过来问：先生，城隍爷有没有把坏人打跑。
现在哪有心情说这个，把孩子们聚拢起来：老师现在要去抓个坏人，先带大家去县学，你们一定要听话，一会我就过来接大家。
孩子们一听要抓坏人，都很兴奋，叫嚷着要一起去。
劝阻了好一会才作罢，此处离县学不远，先到学校将孩子们托付给岳教谕，已经顾不上老夫子的脸拉得二尺长，撒腿就跑。
还没跑到西门，就碰到军官带着商队回来，军官不等他问，说道：幸好先生说得及时，他们已经过了镇远桥，紧赶慢赶才撵上。
方生欣喜万分，马三的杀父之仇终于有了眉目。
商队的众人却镇定异常，不但不反抗还在催促官兵，事情办完了还要上路，要不赶不到沙井驿了。
那军官小声对方生说：我没说杀人的事，只是说刚才的事情需要他们做证。说完眨了一下眼睛。
方生伸个大拇指，再没多问。看他们进了卫府，便高兴地回县学去，还没进门就听见孩子们大喊：骗子，大坏蛋。
进去却看到岳教谕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狼狈不堪，一边大喊：成何体统，一边手拿戒尺驱赶学生。
方生上前拦住，孩子们见他回来围上去嚷嚷：老师，这个坏人说项羽把纪将军烧死了。
原来他走后，孩子们对刚才的故事念念不忘，缠着岳教谕一再追问，岳教谕不耐烦，随口答了一句：项羽把纪将军烧死了。
这下孩子们不干了，大英雄怎么能死，尽管岳教谕一再强调这是史书上记载的，但谁听这个，围起来就要打这个大骗子。
方生尴尬地赔礼道歉。岳教谕怒气未消，破口大骂：无法无天，成何体统，目无尊长，毫无礼法，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还不快滚。
不敢辩解，方生把学生带出来送到黄河北。又跑到卫府门前打听消息，就看府里有几名士兵抬着担架出来，上面躺着一人，看样子伤得不轻，走近了才认出正是刚才那位军官。
那军官看到方生，强挣扎着说了句：先生你可害惨了我，旁边的士兵也在抱怨：老大就因为听了你的话，挨了三十军棍。
方生想继续打听，士兵不愿多说，抬着长官回军营。
思来想去，一点头绪都没有。
进城买了点酒肉，想去探望那位无辜受累的军官，到了军营却进不去，士兵们虽然对他很客气，但显然不想再给他帮忙。
自己也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索性找了块阴凉地，席地而坐，把酒肉都消灭了。
可能是心情郁闷，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他，竟将酒喝得精光。不想回家听姐姐唠叨，学校也没什么要紧事情，便在街上溜达，路过卫府见大门敞开，借着酒劲闯了进去。
冯指挥对这位段将军的朋友很是客气，见他晕晕乎乎的样子，便使人上了一壶好茶，几样点心。
方生渴得厉害，一口干完，就觉得香气四溢，赞叹道：好茶。
冯指挥道：这是苏州虎丘所产，可说是极品，朝廷钦定的贡物，市面上根本见不着，我也是托朋友才搞到的一点，颇费了些周折。
方生笑道：这么好的茶，让我喝就糟践了。见桌子上还有籽瓜，也不客气，拿过来啃了几块，大呼过瘾。
冯指挥是何等聪慧之人，怎能听不出话里有话，笑道：点茶的手艺已经搁下多年了，难得方先生有此雅兴，本使今天就献丑了。
冯指挥好风雅，在上流社会颇有些名声，尤其茶道更是家学渊源。这点茶本是宋代文人雅士最为推崇的饮茶之术，蒙古入主中原后，乾坤颠倒，斯文扫地，哪还有闲心钻研这般繁复之事，到明初时点茶之术已然失传。冯指挥却从家中藏书找到些端倪，悉心钻研，多方考证，终于让此术重现，一时间名声大振，更凭此结识了不少大人物，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
他以为段将军与方生讲过，对方说喝虎丘茶是糟践了，那定是责备自己没拿出真正的好东西。
殊不知方生一个孤儿出身，平日里都是生水下肚，烧开了喝已经算是讲究，哪识得什么名茶好茶，点茶之术更是闻所未闻。
冯指挥拿出珍藏的茶饼，升起一个小炉，将茶饼细心烤炙，烤灸结束放入小碾子碾碎，又放入一台精致的小磨盘中磨成末，拿细罗筛了，放在开水烫过的小碗里，沿碗边慢慢注水，然后拿个类似于洗锅刷的东西不停搅动。然后再加水，再搅动。如此重复了七次，才算得了，杯中满是细细密密的白色泡沫。
方生尝了一口，不明所以，但还是赞道：头一次见这么精细的酥油茶。
自己精心制作的最顶级、最优雅的上品被对方认成化外之地、野蛮之族的贫贱吃食，冯指挥气得几乎晕过去。连品了两杯心情才算平复。喊了一声：给方先生多打几个籽瓜。
方生自不客气，边吃边赞道：这才是我的最爱。
冯指挥见他如此不上道，暗自嗤笑刚才想得太多了，当然嘴上还是继续捧：早就听闻方先生才华卓越，为人更是洒脱率性，今日一会果然不凡。那天在你家时间匆忙，没能细聊，好在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们要多多亲近才是。
方生道：老爷抬爱了，小生一介平民怎敢叨扰，今天是来向您请罪的。
冯指挥摆摆手：怎能如此见外，我与段将军是故交，以后我们就是自家兄弟，说什么叨扰请罪之类的客气话。
方生奇怪道：您与段将军以前就认识？
冯指挥疑惑道：他没给你说过吗，段将军的兄长曾任陕西都指挥使，我有幸服侍过几年，所以与段将军算是故交。
方生点点头：难怪，不过段将军从来不和别人炫耀自己有个什么了不得的亲戚，所以我不曾得知，望老爷见凉。
冯指挥有些尴尬，但也一笑而过：段将军高义，本将自叹不如啊。
方生不理会他的尴尬：我今天确实是来请罪的，昨天那队官兵受我请求才去抓的人，小生无知，不想却犯了兰州卫的军法，特来向指挥老爷请罪。
冯指挥道：发现情况及时向官兵举发，这是好事情啊，何罪之有。
方生有些没听明白：既然无罪，那军官为什么挨了三十军棍。
冯指挥微微一笑：他抓人无罪，但擅离职守就不应该了，守城官兵不守好城门，却跑过黄河抓人，这就该打。
方生忙问：那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恶人跑了不成。
冯指挥解释：一来那不是罪犯，即便是罪犯，已然出了他的防区，应由下一个关口的官兵负责，不该越界抓人。
方生接着问：那商队的人呢。
冯指挥道：自然是放行了，人家是受害者，没有理由扣着不放。
方生急道：这些人牵扯店子铺渡口一案，十几条人命的事情，怎么不留下来好好盘查一下，万一有突破。
冯指挥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无凭无据，怎么盘查。
方生有些生气：马里长被害时，马三亲眼所见，只要让他当场指认就能找到凶手，怎么是无凭无据。
冯指挥笑道：空口无凭啊，这个商队是往河西运送紧要物资的，怎能仅凭一句闲话说扣就扣。你不要着急，那个案件我知道，卫府一直在追查，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殊不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方生问道：那老爷打算怎么处置马三。
冯指挥道：拦路抢劫、无故殴打行商，诬告他人，依朝廷律法……
方生不等他说完，气愤道：世上哪有大白天在闹市区当着军士的面拦路抢劫的。
冯指挥正色道：所以说这匪徒也太过胆大妄为，行为竟如此嚣张，一定要严惩，如果凭一句寻找杀父仇人就能脱罪，那我兰州卫岂不成了法外之地，以后人人效仿，朝廷的边疆如何稳定，兰州的百姓如何安居。本将受朝廷指派镇守此地，自然要竭尽全力保一方之太平。
方生让眼前的这个无耻之徒气得眼冒金星。
冯指挥见他如此气愤，奇怪：这个凶犯和方先生是什么关系，怎么如此上心。
方生心想：如果没有关系，见你如此颠倒黑白，难道就不应该气愤吗。
当然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这么说，平复了一会心情，道：从小一起长大，他救过我的命。
冯指挥做醒悟状：哦，难怪，我原以为你们只是普通乡邻，那这样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放他一马，不过不能就这么放了，需要委屈他一段时间，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出的事，过段时间找个理由就让他回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生还能怎么办，他一个普通生员能有什么面子可言，只能起身致谢。
冯指挥接着道：有句话可能不中听，但我们是自己人，也就放心说了，我以过来人的身份给贤弟一个忠告，你是有功名的人，前途不可限量，以后要和有层次的人来往，拓展自己的人脉关系才是正途，旧时的乡土关系能放下就放下，这些人对你的前程有害无益。
方生道：谢谢教诲，我能否探望一下马三。
冯指挥道：没问题，我给下面人说。
方生起身拱手道别。
见他出门，冯指挥又端起一杯细细品味，味到深处，令人沉醉，连赞道：妙、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