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山下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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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川地羊群越来越多，身后张尕娃的队伍也越来越庞大，方生更添郁闷，如果不将兰州河谷变成旱涝保收的良田，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张尕娃自是非常兴奋，整天带着这群从兰州逃亡过来的流民在山沟里训练。
兰州卫一顿骚操作，给黑石川逼来了很多流民，正是壮大实力的好机会。
不过风险也比以前大了，失地军户已经占领了石洞拉牌。顺着川道逐步向北开垦，草场变成农田，牧羊户不得不向北移，长此以往，黑石川将不再是法外之地。
远处有黑旗晃动，这是方生设计的，说明有官兵。张尕娃忙收拢队伍向山沟撤退，队伍还没安顿好又有红旗晃动，说明来的是自己人。
既是官兵又是自己人，那肯定是李玄宗了。
远远看到有一队快马奔来，到了山下，李玄宗冲着方生大喊大叫，虽然听不到他说什么，但方生还是一眼认出他身边的人，激动地向山下跑去。
段将军回来了。
朝廷原指望有顺义王这个先进典型，蒙古各部会闻风而动，结果只顺义王部一遍遍跑过来薅羊毛，其他部落却毫无动作。
为打破僵局，朝廷主动派出使者，不想竟无一人回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完全没有音信。
朝中大臣一致言战，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更何况这些人是带去和平和利益的，如此给脸不要脸，还留着干什么，踏平就是。
太子爷却有不同意见，杀死一两个还能说得过去，毕竟双方是敌国，但一个不留，所有部落都是同样的处理方式，那就令人费解了，此事必有蹊跷。最好的办法是再派一拨使者探明究竟。
太子爷的威信自不用说，皇上当即同意他的倡议，毕竟将蒙古各部拉拢分化，用最小的代价平定草原是基本国策。
新朝刚立，轻死重名的锐士不少，纷纷自荐。段将军也在其中，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得此事与汪成龙脱不了干系，便极力争取。
段将军久驻西北，与蒙古各部相熟，加之武功高强，为人年轻机警。是此次出使的不二人选，在太子爷的极力推荐下，皇上任命段为右军都督府同知，特命钦差，前往西北查究此事。
张尕娃宰杀肥羊，准备美酒，吃喝间，说起狼群袭击使团一事，张尕娃和方生都说蒙古使者长的样子让人莫名觉得恶心。
上次发生狼群袭击使团事件，二人扮成流民，每天在官道附近探查，月余终于看到蒙古使团，刘副使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志气高昂。只是他现在面目全非，又是蒙古贵族的装扮，万料不到会是当年流落到黑石川的那个马屁精。
段将军道：使团朝贡时，我在朝堂也见过这个刘副使，和你们一样的感觉，我这次来有个重要目标，想借机杀了他。
李玄宗惊讶道：你认为他与使团被杀案有关吗。
段将军摇摇头：不知道。
李玄宗道：那你说要杀了他。总得有个原因吧。
段将军道：没有原因，只是看他不顺眼。
大家一阵无语，这是什么奇葩借口，看不顺眼就杀了。
段将军道：我看不顺眼的人没几个，汪成龙算一个，潭镇海算一个。这两个本来都有机会除掉，可惜心慈手软，犹豫了，导致的结果你们也都知道，不用我多说。
李玄宗与方生知道老段之事，黯然无语，张尕娃却很开心，和我的狼作对，杀了活该。
这一晚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天明方生带着段将军登上发疯台。眼前辽阔旷远，一望无垠，清风徐来，心中一下子畅快了很多。段将军张开双臂长长地呼喊了一声，赞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方生道：是啊，要不是这里，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段将军没有接着话茬问，而是说：准备准备，和我一起去蒙古。
方生摇摇头。
段将军问道：为什么，离不开这地方了。大草原也一样能修行，不耽误你成仙。
方生苦笑一声：不敢去。
段将军疑惑道：你都成土匪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方生道：你知道兄弟们管这座山叫什么吗，发疯台，就是说我每天在这座山上发疯。
开始诉说这几年兰州发生的奇谈怪事，潭镇海吴老四等人兴风作浪，汪成龙变本加厉，让百姓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磨难。自己被押入大牢，朋友们为了搭救他接连阵亡，还连累了无数无辜百姓。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失声痛哭。
来时段将军听李玄宗说过一些情况，并没有插话，而是默默听朋友地诉说。
又说起这几年尤其是越狱后，自己困惑想不开的地方，发疯的地方，后悔纠结的地方，苦求上苍而无法得到答案的地方。
人们常说命由己作，佛家云凡事皆有因果，那到底是哪个地方做错了，哪个地方得罪了老天爷。就算是我的过错，那李大嫂、马三、姐姐、刘姑娘还有那些百姓又何错之有，仅仅是和我关系好，就该承受那么悲惨的命运？如果真是如此，天理何在？
段将军道：这些和你不敢去蒙古有什么关系。
方生沮丧道：我现在不敢做任何决定，不敢去任何地方，感觉老天爷好像专盯着我，事事都与我为难，只要我稍有举动就会引起风波，就会让身边人遭受不测。
段将军道：你认真想一下，如果这一切你没有参与，那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即便发生，是不是结果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糟。再或者说世上就没有你，那兰州是不是就海晏河清，人民安居乐业，个个幸福快乐。
方生沉默了良久道：不一定，有可能会更糟。
段将军道：是啊，那你担心后悔的到底是什么，是事情本身？还是你自己，这些事情只要和你没关系，是不是就不担心了，不后悔了，不内疚了。即便这些事情因为没有你的参与结果变得更糟糕，你也能泰然处之。甚至还会像个世外高人那样站得远远地嘲讽几句：他当初就不应该那么干。
方生哑然。
段将军接着道：这世间自有他运行的法则，你我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分子，很多事情有你没你都会发生，甚至正因为有你，事情才没有变得更糟糕。
方生道：那怎么做才算对，儒家有儒家的标准，佛家有佛家的标准，道家有道家的标准，百姓有百姓的标准，朝廷有朝廷的标准。到底谁的标准合适。
段将军道：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认为呢。
方生道：我心里早就乱成一锅粥，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根本没办法停下来，哪还有什么主见。
段将军思考了一会，道：我师傅以前教过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庄子的书你读过没。
方生道：大略读过。
段将军道：庄子有一篇人间世，里面有个修行的法门叫“心斋”。你试试看，或许能找到答案。我还要去趟兰州卫。过几天再来接你，我们一起去蒙古。
方生道：你和汪成龙有血海深仇，他现在位高权重，武功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了，你去怕是有危险。
段将军惨笑道：我与汪成龙是死结，躲是没用的，只有去面对才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他走了，留下方生一个人在山上琢磨，人间世他以前读过，但庄子的文章大多假借孔子之口宣扬自己的观点，对儒家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所以颇不以为然。现在回想起来没有一点印象。
便找来张尕娃，让他搞一本庄子。
张尕娃拍着胸脯道：小意思，你想搞哪个庄子，庄浪的还是兰县的，还是秦王川的，你说，我这就带弟兄们去踏平他。惹谁不好，非惹我们方先生。
方生笑道：我让你找一本书，这本书叫庄子，不是让你搞哪个村庄。
一听是找书，张尕娃一下子没了兴致，自己大字不认识几个，上哪找去。
方生道：有读书人的大户人家应该有，我着急用，你帮帮忙。
一夜之间，周边多个大户人家遇袭，这伙匪徒一进门不抢男不霸女，而是着急忙慌地找庄子。
路过秦王川时，见到一座崭新的大院子，十分豪阔，这是陈老大的宅院，这陈老大本就是当地的豪强，近两年觅得一位大靠山，更不可一世，豢养了一批刀客游侠，称霸一方。张尕娃荤素不忌，带着兄弟闯进大门，主家迎出来却不慌张，一副江湖做派，满嘴的黑道切口，张尕娃只是个山沟里的土匪哪懂这些，上来就问有没有庄子。
见只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不免有些轻视，问明来由更是奇怪，好巧不巧，前几日刚霸占了一个老秀才祖业，把对方多年的藏书全搬过来摆在厅堂，装点门面，虽然没细细看过，但里面应该有这本书。
见这群匪徒如此大费周章，想必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便谎称没有。让下人搬出酒菜，要和大家交个朋友，以后合作共赢，有钱一起挣，有福一起享。
张尕娃见他言不由衷，招呼弟兄进屋搜查，还真找到了。骂道：我最讨厌扯谎撩皮的杂碎，弟兄们给我上。
不想这位是个好手，武功着实不弱，但双拳难敌四手，众人一拥而上打倒在地，不由分说便将里外洗劫一空，陈老大哪肯心甘，趁乱放出火号，帮众阻拦不及，便砍了姓陈的。不一会涌来十几名大汉，个个手持利刃，可惜他们晚来了一步，张尕娃纵火烧了房院，驮着东西一溜烟跑了。
方生望着面前的一堆书哭笑不得。从中找出人间世，先大略翻了一遍，之前确实看过，细读了两遍，汗如雨下头皮发麻，尤其是读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眼前猛然浮现出自己那个无名无实的未婚妻，就见刘姑娘歪着头微笑道：没事，既然都是命运，那就由天定吧，不去担心。
胸中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