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沉沉楚天阔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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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羽打起火把，朝暗室深处去，通道下是河城参知府内地窖里面有数具无头尸。还有镬奴人，尸上清一色穿着三叠翎制的皮护肩，断颈处的血已凝成冰。
“刚才的铜鱼便是在此处地上寻得。”一个士兵躬身禀告。夏泠鸢不可置否，皱着眉头检查来看了一会儿，这是方卓君？这身形是挺像的，可也总觉得不太像。
“来十人，将这些尸体运回贵化去，让参知验尸……我们在城内歇息一晚，明日去凤城。”夏泠鸢下了命令。那夜莲生带着人在破败房屋内暂且歇下，风雪停了，破屋外现出晴朗夜空。
莲生亲手收拾了床铺，夏泠鸢睡在破败屋内，开口道“莲生，你刚刚为何不跟我去。”
莲生躬身在外屋生火盆，动作一顿。“你是在怕什么？还是……”夏泠鸢一手拿着铜鱼。莲生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夏泠鸢起身问“去哪儿？”
莲生难得的没守在夏泠鸢身旁，穿过院子，在厅上打了个地铺。这莲生，在搞什么啊，不就一个方卓君嘛？夏泠鸢叹了口气躺下，不多时，有个人影映在窗格上。
“什么事。”夏泠鸢问。“嘘……”唐羽在外头说“我方才巡逻，看到一行脚印，朝城守府去了，你又派人去查了？”夏泠鸢心念电转，马上起身。有一行脚印？黄昏时还下着雪，掩去了他们进进出出的脚印，如今雪停了，证明还有人进去。
夏泠鸢没有吩咐再去调查，况且再让人进去，也不可能只叫一个人。
是她带来的人进了城守府，还是别的地方来的人？或是说城内本还住着人，没被他们搜出来？不可能，河城已经荒废了那么久了，天寒地冻的，人活不下来。如果是夏泠鸢自己带来的人，则应该与河城破有牵连，不是内奸也是麻烦人物。
但那不可能……她的麾下大部分都是在贵化里闲置的散兵，不会与朝廷军扯上关系。短短片刻，她作了许多个猜测，又逐一推翻，唯一的猜测是，有一个人，从外头来了。
夏泠鸢穿上外衣，说“出来了没有？”
唐羽低声道“还没，派人把府周围把守住？你那侍卫呢？”
夏泠鸢摆手道“他在厅里睡着，你没见他？”
唐羽说“我从后院进来的，该怎么办，快说，再晚一点儿人估计就走了……”夏泠鸢说“咱俩过去看看。”
唐羽取了火把却不点着，将七尺长的战戟背上，夏泠鸢提着剑，出后院绕过城守府，果然见到月光下一行脚印，清晰通向府邸深处。
“会不会是自己人想偷鸡摸狗。”唐羽道。
夏泠鸢说“对自己人有点信任好吧，起码也是个兵，军令如山，况且要去偷东西，也得有个望风的，就一行脚印，多半是外来者。”唐羽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夏泠鸢思维比自己更慎密。
他们通过城守府前院，同时在院墙外停下脚步。夏泠鸢探出头，只见一个男人躬身，在偏院内翻检什么，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兽袄，满脸胡茬，头发纠结凌乱，以一根破布条束着。足下厚厚地缠了御寒的棉靴。
他在角落的一堆乱石中翻检，片刻后侧过脸，耳朵动了动。那一转头，唐羽与夏泠鸢同时看到月光下，男人的侧脸。
“没有……”男人喃喃道“是我听错了吗？院墙后的人是谁？出来。”
唐羽缓慢抬起手，握紧肩后戟柄，夏泠鸢示意不可动手，起身道“什么人？”男人听到这声音，触电般抬起头，与夏泠鸢对视，表情如遭雷击。
他的皮肤白皙，虽然不修边幅像个流浪汉，双目却隐约有一层真气流转，瞳仁如水般发亮，方卓君。
“你怎么会在这里？！”男人直起身。
夏泠鸢“别过来。”她从怀中摸出那个小铜鱼，问“你在找这个么？”
方卓君眉毛动了动，说“对……我到凤城，本想沿路去平崖，发现东西忘带了，又折回来寻……”
“方卓君，怎么，倒戈了，看到我活着很惊讶？”方卓君听到此后上前一步，眼中充满难言的神色，似在恳求，又似在致歉。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跃过院墙，莲生抖开长刀当头直劈下来！冷不防一刀当头劈下，方卓君以掌迎敌，一招空手入白刃功夫使出，莲生人在半空，翻转手腕，方卓君再在刀背横拍一记，借力跃出。
“好！”唐羽尚是首次见这等功夫，忍不住大声喝彩，后脑勺冷不防被夏泠鸢拍了一记。
“帮哪边的你！”夏泠鸢怒道“等下！”
唐羽讪讪不作声，莲生与方卓君在院内追逐，逃者一脚斜斜扫去，雪碎迷蒙，追者一刀挥开冰碎，如影随形追在其身后。
方卓君边防边说“我回来时并不知道……”
莲生横刀一劈，方卓君手腕撞在刀上，直接被折断，闷哼一声，垂手左闪右避，却不还招，大声道“后来才知当夜孙家与唐将军一派，早已设下陷阱……”
方卓君闪到假山后，只闻轰声爆响，石山坍塌下来，乱石与飞雪疾射。
“圣上才是幕后主使，驾崩那夜谁也没有动手，忽然起火，本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唐奇暗谋后位，唐思远将军拥立殿下，想对边疆用兵；孙家早已定下太子妃联姻……”
“莲生！”方卓君怒吼道“你与我共事多年，我方卓君虽不拘小节，但我岂会是那种人？”
莲生不作答，刀锋斜挑，方卓君喝道“我拼着锦绣前程不要，为的便是寻她！你不懂？！”
“莲生，住手。”夏泠鸢开口，莲生顿了一下，收刀。夏泠鸢向前走一步，看向方卓君，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他，当时他是从哪个方向跑出来的，好像是启明殿。他的剑上沾的是谁的血。
“你有没有杀了夏恒衍。”夏泠鸢问。
“没有，我为何要杀他。他是在半路的时候遇袭死掉了了，我才回宫禀报。”方卓君看着夏泠鸢答，夏泠鸢眯了眯眼。
“那晚，齐家男妃在何处。”
“养心殿。”
“莲生，我们走。”夏泠鸢对着莲生说，说完转身就走。几人离开后院，方卓君摇摇晃晃地起来，深吸一口气，倚在墙角，为自己接续断折的手腕。一夜不成眠，方卓君接好骨，倚在破屋门外。破晓未至，群山与雪原陷入彻底的黑暗中，夏泠鸢披上外袍出厅，小声道“莲生？”
夏泠鸢蹲下，问“他怎么办？”
“可以留下他。”
夏泠鸢看着莲生，半晌后才道“好”黎明时士兵们在河间废墟集合，夏泠鸢与唐羽、方卓君三人站在一处，莲生远远站着。
“去何处？”唐羽不信任地打量方卓君。
方卓君以一块破布蒙住半张脸，墨色的剑眉英俊挺拔，双目漂亮得令唐羽自惭形秽，唐羽说“先回贵化？”
夏泠鸢道“方卓君，过来。”夏泠鸢问“你把兵带到哪里去了，说实话。”方卓君眼睛帅气地眯了起来“你舍不得？”
夏泠鸢皱眉道“正经点！”
方卓君道“参军与我并非同个派系，你懂么？”夏泠鸢只是看着他，方卓君又道“这话说来可长，得从齐男妃的身上说起了，去年中秋夜京城变天，你可记得？”
夏泠鸢道“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方卓君心内咯噔一响，未料夏泠鸢如此慎密，心念一转，自顾自道“齐男妃杀了大学士，诛了禁卫统领符将军，抄了大将军唐家，诛了平东王侯满门，却也有摆不平的人，此人就是与我同来抗击镬奴的副将廖远。”
“廖远大人本镇守玉璧关，素有铁甲金戈之称，昔年受唐将军提拔，既不与朝中大臣结党，又持身甚正，无隙可乘，对齐男妃来说，实在是难以下手。”
夏泠鸢道“所以，为了清除这位廖远大人，打算把保家卫国的将士，一并卖给镬奴，是这样吧，这位齐男妃，是脑子锈透了不成，卖了自己家的保关大将给外人。”
方卓君颔首道“可以这么说，廖远虽战功赫赫，可性子急躁，不听劝谕，先帝令他守玉璧关，实则是拿捏住了他的性子，但齐男妃把他调来守凤关外的城，便知他定按捺不住，会擅自出战。”
“那日我们率军抵达关外，廖远大人得了密探的伪报，本以为镬奴人在攻打贵化，于是刚安顿下来，连水也未曾喝口，便马上率领大军倾巢而出，只给我留了不到两千兵，让我守河城，言道前去支援贵化。”
夏泠鸢冷冷道“其实廖远发兵后，半路绕了个弯，到坷山去偷袭镬奴的大本营了。”
方卓君笑道“正是。”
夏泠鸢道“那么，刘参知一开始时说过，征北军前来送过一次信，是你的手下……”
方卓君道“伪报就是他们，当时我派出一队信差前往贵化，贵化无战，回来时他们却告知廖远，贵化陷入苦战，刘义在率领全城军民，抵抗镬奴人的五万大军。”
夏泠鸢“果然还是你陷害了他。”
方卓君道“这可与我无干，我身边的人都是朝廷给派的，你君哥孤家寡人，做不得主。齐男妃既铁了心要借镬奴人的手来杀廖远将军，我也没法是不？更何况那队信差早就得他示意，排演多次，一回来惊恐万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我也差点信了……”
夏泠鸢怒道“闭嘴！就算廖远必须死，那三万人不无辜吗？”
方卓君懒懒道“那三万兵马，自然是廖远大人的嫡系部队了。”
唐羽在一旁听着，忽然道“那蠢货，就不怕与虎谋皮，最后被镬奴人杀进京师？”
方卓君答“不，他当然是与镬奴人串通好的，把廖远的兵马扫干净后，再与镬奴人议和。但首要目的是解决廖远，先帝一死，你觉得廖远会善罢甘休？”
“中秋夜变若是齐男妃谋策的也就罢了，做足准备，密不发丧，一封信召回廖远杀了就是。但坏事就坏在那场火突如其来，烧死了不少大臣，大火后先帝不露面，马上着手调回边陲大将，不是明摆着要杀人了么？”
夏泠鸢并未答话，方卓君又道“镬奴人不早不晚，恰好在此时入侵边陲，也是早就约好了的，齐男妃不敢让廖远取道，直接把他从东线塞外调来西线，让他与镬奴王耶律蓝拼个你死我活，外族入侵，廖远纵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放下，到凤关来战一场再说。”
“而此战。”方卓君缓缓道“无论胜负，都遂了齐男妃的意，廖远这枚只效忠于先帝的，最不稳定的棋子终于解决了，纵使是胜了，料想也剩不下多少兵，着手收编就是。败了的话，则写封信，骂他个狗血淋头，让他当场自尽，一了百了。”
夏泠鸢道“于是当夜河城被袭，正合你意，撒手撂摊子，当逃兵去了。”
方卓君笑道“这不，正中下怀，本将军一跑，城内不过两千人，寻不到主将，几下便沦陷，只得朝兵营处退，于是被镬奴人追着杀，杀剩没几个，河城也被放了把火，烧了。”
夏泠鸢实在对他无话可说，这等祸国殃民的家伙，朝廷怎能任他跟随三万兵马出征？
前面便是凤关，唐羽策马过来了，兵士们驻于关前，三三两两，将方卓君围在空地中，莲生远远看着，并不过来。
唐羽问道“你为何当逃兵？”方卓君不答。
夏泠鸢随手抽出腰间剑，架在方卓君脖子上“他的话就是我的话。答错一句，让你人头落地。”
方卓君一扬眉，彬彬有礼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做。”夏泠鸢“什么事能比保家卫国更紧要。”
方卓君答“寻一个人。”
夏泠鸢说“怎么，找夏恒衍？不是说他死了？”方卓君侧过头，看着破城前万里飞雪出神。唐羽道“也就是说，廖远他去了坷山。”
夏泠鸢道“凤关没有信报，三万大军不可能凭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坷山，为保险起见，派个人前去坷山查看，咱们全军起行，先回贵化。”
于是唐羽派人去华恒河上游打听，夏泠鸢则率军启程。又过一日，探马与本队在城外十里处汇合，在华恒河上游寻到战场，同时带回来了一件遗物——大将军廖远的头盔。
内情如夏泠鸢所料。几人马上入城，刘参知一听之下，当即点兵，嘱咐夏泠鸢留于贵化守府，又召来城守张烈细细交付应对之策。
张烈正是初入贵化时，夏泠鸢与他朝向的城守队长，领四千步骑兵，担任城内巡逻，防御要务，个性耿直却不失谦卑，丝毫不因夏泠鸢是外来者而小觑于她，当即领命。
刘参军亲率六千骑兵沿着华恒河入坷山，调查征北军去向，随时准备接应。这段时间内，张烈与夏泠鸢共同守城。
夏泠鸢觉得，这是人家的地盘，肯定比你熟的多，所以不会插手那么多事情。刘参知发兵后，几个人又在府中详细安排，最终议定夏泠鸢不插手城防事务，但张烈有事决定不了，可随时前来询问。
张烈领了兵符离去，夏泠鸢为了方便，找人将行李搬出参知府，找到贵化城西一处长街，靠近城门的宅邸暂时安置下。
贵化自百姓撤入凤关后，城内住民撤了大半，随便选个宅子便可以入住。城中还有近半不愿离开家园的人，坚守贵化。也幸得有这些人在，贵化入冬闭城后，不至于过分冷清。
“走。”夏泠鸢走了出来，方卓君抱着手臂，低头注视地面，站在参知府外，并未将面纱摘下。
“唐羽呢？”方卓君问。
夏泠鸢答“我就是唐羽。”
方卓君笑道“你不是唐羽。”
夏泠鸢偏过头“哦？你见过他？”方卓君不答，赶车出发。
夏泠鸢坐在车斗末端，一脚晃当，靴子拖着雪，漫不经心道“你究竟哪边的？”
方卓君道“他不让我说，但无论哪边，你家君哥儿都护着你。”
“方将军，你兵没了，剩你一个。”夏泠鸢冷冷道，方卓君自嘲地笑了笑。
夏泠鸢不留情面地呵斥道“你既不忠君，更不爱国，纵是千军统领万人敌，指不定哪天说叛就叛，全凭一己快意，这种人，留来何用？”
夏泠鸢说“回去后你就离开吧，如今无人知道你是谁，道不同不相为谋，后会无期，方将军。”
方卓君道“主公。”夏泠鸢道“担不起。”马车停在宅子门前，方卓君端详夏泠鸢，眼中带着一丝笑意说“卓君忠心如昭昭日月，绝不会叛你。”
夏泠鸢静静坐着，方卓君接着说“你若愿给我一席容身之地，尽管使唤我，我能为你带兵，给你讲故事听，帮你干粗重活，冬天暖床，夏日捐风，高兴时我会陪你笑，不高兴时你可骂我打我，刻薄我，踹我，卓君决不还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好意心领了。”夏泠鸢道“莲生！搭把手！”莲生一阵风般地出来，将夏泠鸢扶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