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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逃亡

【书名: 归藏,连山 第二十四章 逃亡 作者:云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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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这一日家家户门紧闭,人人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因为城中的大街小巷都被禁军占领了。生活在天子脚下的百姓们一向过的都是安居乐业的日子,谁也没见过这样多的禁军在街上横冲直撞。茶楼酒肆、米行医馆等一应店铺这一日纷纷挂起了“止歇”的牌子,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一天还繁华热闹的王城竟然在一夜之间进入了战时状态。有些胆子大的,顺着门窗朝街上探头探脑,他们看见那些禁军浩浩荡荡似乎往同一个方向进发,那是昔日王城最热闹的一条街道,靖安街。靖安候的府邸就在那条街上。

偌大一个靖安侯府此时空空荡荡,守府的亲兵已经尽数被调入了宫中,只剩下日常服侍的丫鬟和小厮们惶惶不安地聚集在院中,等候吴管家的发落。他们今早突然听说,有好几十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已经被打发出了府,有的被送回了乡,有的被送去了外地。众人正不明所以,接着又听吴管家差人传下话来,说让他们也各自收拾细软来后院集合,瞧这样子像是要把府上所有的下人都分批遣散。他们正在小声议论,这时堂屋的后门开了,映月走了出来,她眼圈红得可怕,泪痕将脸上的皮肤皴得不成样子。吴管家跟在她身边,同样红肿着眼泡,神色凄惶凝重,手中还抱着一个大包裹。丫鬟小厮们马上意识到,府上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可是谁也不敢多嘴去问,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映月让吴管家把包裹里的银子给大家分了,又吩咐他安排车马将他们妥善送走。人们越发确信府上定是出了大事,各自敛声屏气面面相觑,却谁也不去伸手接吴管家递来的银子。一个背着草帽束着绑腿的中年男人,就在这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映月认得,他是替父亲赶车的车夫,姓关,府里人都叫他关伯。关伯常在外跑,或许早已听到了什么风声,神情显得甚是激动。只听他说:“我老关不走!老关走了,谁替老爷夫人还有小姐赶车?!”

映月此时自然早已经知道了母亲罹难,而父亲生死未卜,又听见关伯提到“老爷夫人”,于是难以自持地又滚滚落下泪来。众人见小姐如此神色,想起昨夜见到无数火把鱼龙般经过窗外,又听到铿铿锵锵的脚步声响,便已猜到了八九分。吴管家把孙伯强拉起来,将银子往他手上一塞,颤声道:“小姐给的,你就拿着!现在家里有事,都听小姐的,就别再惹她难受了。”孙伯踌躇半晌,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声,眼泪跟着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一阵猛烈的砸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从后院边门抢了进来,指着正大门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外面……外面……”吴管家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急催促道:“把气喘匀了再说!外面到底怎么了?!”

“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那小厮急得满脸是汗,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揩,又道:“咱们府上被他们围起来了!”他话音刚落,又是一连串“咚咚咚”的砸门声,比之先前更重、更急,显得敲门之人甚不耐烦。

吴管家忙指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子,叫他们不管怎样死死把门堵住,然后又对映月说道:“老奴瞧这些兵来得不善,恐怕……恐怕就是为了‘那件事’来的。”他说到“那件事”这三个字时,舌头像被烫着一样,声音陡然一颤,接下去浑浊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映月感激地看了老管家一眼,难为他费心找到了这三个字,大大降低了母亲遭难、父亲被捕、自己被通缉、侯府被查抄这好几件大祸事的烈度,使之尚能宣之于口。又听吴管家接着道:“府上秋梧别院的下房有道暗门,直通长林街的一家店铺,那里是老奴置的一处产业,本想着留着养老用……嗐,瞧我老糊涂了,这当口还说这些没用的……”他说着用干枯的手掌揩了一把脸,然后看着映月和站在她身旁的青山、锦娘,又续道:“一会儿我让小六子带小姐还有您二位过去,那个门隐蔽,他们搜不到……”

映月立刻听明白了老管家的话,一把拽住他袖子,说道:“吴伯,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大家一起走!”

老管家慈厚地笑了笑,将袖子轻轻抽了出来:“小姐打小儿就聪明,这么这会儿倒犯起糊涂了。倘若我在,尚有跟他们周旋的余地。那些兵在这里找不到人,自会以为你们逃去了别处,便也不会怎样纠缠。可如果我们都走了,他们必会先将府上搜个底朝天,万一搜到那扇暗门,咱们一个也逃不掉。”

映月只不肯依,定要吴管家一同前往避难。这时又听撞门砸门之声夹着士兵无礼的叫喊阵阵传来,吴管家凛然道:“老奴在上官家呆了一辈子,说什么也是不会走的。老奴从小跟在侯爷身边,更是看着小姐和少爷长大,虽是侯府的下人,但也毕竟一把年纪,难道小姐定要让老奴跪下来求你吗?!”

映月一头扑在吴管家怀里,哭道:“月儿何曾把吴伯当过下人?”吴管家老泪纵横,拍了拍映月的背,一声声催促她快走。映月深知他对上官家一腔死忠,要想劝动他离开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然而眼下情势紧迫,顾不得反复拉扯,于是拭了泪,转向锦娘说道:“能不能请姑姑留下来护吴伯周全。”映月此刻尚不知锦娘在“伏魂阵”中抛下母亲独自逃生之事,只道是母亲叫她先行回府保护自己,因此言语中甚是恭敬。

锦娘尚未开口答话,吴管家便接口说道:“不必了。两位与上官家并无渊源,没必要留下冒险。况且,国师知道小姐身旁有身怀异能之人护卫,必不会只派些寻常禁军搜寻追捕,二位还是保护好小姐才是。”

锦娘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吴管家突然板起面孔,道:“老朽蒙老爷夫人信任,对二位所求之事也略知一二。殷大爷与上官家渊源颇深,对小姐更有倾慕之心,如今他正陪同小侯爷在云梦墟不归山求学。老朽请求二位将小姐送到殷大爷身边,若您两位果真有求与他,待得见了面,由小姐亲自替二位开口求恳,所求之事或能如愿。可倘若一路上有何差池,非但二位心愿落空,殷大爷那边恐怕也交代不过。”映月在心中暗自叹息,老管家想得如此周到,生怕青山和锦娘不能尽心保护,故意出言相激。可听到他说殷九对自己有倾慕之心时,仍不免脸上一红。

青山当下阴沉沉地开了口,说道:“老丈不用言语相激,我二人也自会保护好映月小姐。当年在下身受重伤藏身在侯府之时,小姐和小侯爷曾引开不归山的道士救了在下一命,就是这份恩情,青山也是不得不报的。”映月霍然想起几年前不归山的道士前来侯府要人,她和万川在麓水寒塘布置子虚幻境调虎离山,原来救的便是他。

锦娘望了映月一眼,心想:姓吴的老家伙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聂心柔已死,上官仁又被抓了起来,能够说服殷九替青山解燃心蛊的人,恐怕也就只有映月了。众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前门传来数声惨呼。接着,脚步杂沓并呼喝之声渐渐逼近后院,奉命查抄侯府的禁军终于还是闯了进来。这些禁军与上官家本无仇怨,只是在王宫当差,从来只有被呼来喝去的份儿。如今奉了国师的命令来查抄靖安侯府,乃是人生当中第一次有机会将贵戚权门踩在脚下,如何不趁势作一番威福?加之刚刚在门外被堵了许久,更耐不住心中的火气,故而一旦破了府门,见人就杀。派去守门的小厮尽数被砍毙于刀下,竟无一人幸免。

吴管家忙将映月朝青山一推,映月的肩膀瞬间被青山的手如铁钳一般钳住,动弹不得。她正想开口哭喊,又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接着,她看见吴管家头也不回地朝前院走去了。

小六子走了过来,先给映月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带着哭腔道:“师傅也是没办法,委屈小姐先忍忍。”然后又对青山和锦娘说:“麻烦两位大侠带着小姐跟我从后门走。”说着转身去领路。映月知道吴管家这一去必定有死无生,心中大是悲痛,可青山锦娘钳得自己甚紧,徒劳挣扎,只得以脚顿地,铿铿有声,可吴管家却始终没有回一回头。

那秋梧别院,出了后门再穿过一个小园子便到了,可映月却觉得今天这条路无比漫长。她听见自己刚刚撤出的后院当中,隐约传来几声粗鲁的叫骂,接着是一个男人扬起的嗓门:“你一个家奴而已,还真拿自己当上官家的人了?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别为了个罪臣之女白白搭上自己的老命。”

“老朽是上官家的家奴,将军也不过是国师的走狗,谁又比谁高贵了?”

……

那是映月此生最后一次听见吴管家的声音,似乎那声音与素日也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苍老沙哑、平稳得有些单调:“小姐,夫人那边摆饭了,喊您呢。”“小姐,车备好了,随时能走。”“小姐,把伞带着,看下雨。”“小姐,庙会人多,留神呐。”“小姐……”“小姐……”“小姐……”

长林街的铺子里空空如也,老管家盘下了铺子却还没来得及添置一件家具。上官映月扶着光秃秃的墙壁泪流满面。

02

上官万川如同溺水之人突然浮出水面,猛地大吸一口气,接着从梦中惊醒。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透,脸上湿淋淋的,不知是汗还是泪。万川在草甸子上呆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在石室中走了几圈,只觉胸口烦恶发闷,心悸得厉害,竟是半天缓不过来。

他明明听见了姐姐的哭声,可醒来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场噩梦。然而那哭声又是如此真切,就如同在耳畔一般,让万川恍惚不定。

催早课的晨钟敲了三声,时候已经不早了,可是这石室里却依旧光线昏暗。万川仰头望着墙壁顶上那一口小小的窗户,突然间十分想家,心想:鳞鸿回家送信已经去了十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回来?他将飞鸢令拿在手里颠来倒去,看着那玉牌眼睛发直:这个鬼地方既不见阳光,也不见月光,便是想召鳞鸿来探问探问瞧来也是不成,更不晓得什么时候能被放出去,这便如何是好?

万川越想越是气闷,他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一丁点委屈?如今离家千里,还被人当成犯人对待,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当中,当真委屈至极。其实,不归山乃是修行悟道之地,哪里会有什么关押犯人的地方。但每门每派都有其各自的清规戒律,这清规堂的石室,正是山上犯了错的弟子们静思己过的场所。石室一共五间,现在就只关着万川一个人。

万川到现在也还忿忿不平,旒生季考那天,明明是葛雄那厮挑衅在先,不仅出言不逊,还在比武过程中作弊使坏,险些将钧天推下山崖。自己不过教训了他一下,谁知监考的督学却都向着他说话,还把事情捅到了掌门那里。掌门命万川来清规堂面壁思过,可他心中只是不服,而且总是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几日在石室中无所事事,万川便时常回想起当天的情形。说起来也奇怪,不知为何自从他上了不归山以后,便总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充盈全身。而且,在山上呆得越久,这股力量就越强,也越不受他控制。那天,万川见到好友遇险,慌乱之下便使出殷九传授的“影翳星河”将钧天救了下来,又一时激愤,出掌向葛雄胡乱一拍。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掌的力道奇大无比,掌风到处,葛雄一声长呼,他那肥胖的身体立时便飞了出去。万川只以为自己出手也并没有怎样重,可这一掌下去竟将他打了个半死,幸亏督学施救及时,这才没有闹出人命。后来,督学将万川带到玉棠宫,掌门谭殊听督学说了来龙去脉后,得知葛雄并无性命之忧,又是他挑衅在先,倒也没有如何责备。可当督学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后,掌门脸色却骤然大变。万川正不知何故,只听掌门厉声喝问道:“你的咒术是从哪里学来的?!”万川从没见过端稳凝持的掌门露出这样的神情,登时吓得呆了。何况上山之前,殷九曾反复叮嘱万不能在人前显露咒术,这一下更加不敢说。掌门连问数次,万川只闭口不言,督学与掌门又低声商量了一阵,便决定将他暂时关押在清规堂的石室里,让他面壁思过。可是到底思的是什么过,他现在反而也弄不清了。

虽然已被关了好几天,但万川生性豁达,加上这段时间每日诵读道藏经书,于道家虚极静笃之意领悟颇深,因此虽心中犹不服气,倒也泰然自若。只是今日早晨这噩梦,让他觉得甚是不安,便想,可不能就这么等着,须得想办法出去。于是扬起调门连声大声喊:“来人啊!来人啊!”

负责看守石室的道士是个膀大腰圆的胖子,他听见万川叫喊,忙呼哧带喘地跑过来,饭碗都还没来得及放下。跑来后见万川什么事也没有,好端端地坐在草甸子上,一股火登时窜了起来,没好气儿地喝道:“乱喊什么?!”

“师兄,早啊。”万川笑嘻嘻地道,“打扰了你的清梦,真对不住。”

那胖道士啐了一口:“少给我卖乖!到底嚷什么?”

万川陪笑道:“您看,小弟被关在这里也有些日子了,想去外面透透气,师兄能不能……”

胖道士又一声怒喝:“你当清规堂是什么地方?!道爷我在这陪你过家家呢?!”

万川并不生气,因为这是他的策略:先提一个无理要求让对方拒绝,再提自己真正的要求,那么真正的要求听起来似乎就没那么无理了。于是他又说:“那么能不能请师兄帮我去给一个叫钧天的旒生传个话?”

那胖道士两眼一翻,这会儿连怒喝都懒得了,他见万川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便只以为他想动心思哄骗自己离开好借机逃走,于是冷笑道:“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你以为骗过了我就能逃得掉吗?为了看住你,整个王灵宫的道士现在都守在清规堂外面。就是出了这石室,你也休想出得了清规堂的大门!”

万川听了,大吃一惊:不过是面壁思过而已,何至于劳师动众安排这么多看守?正要开口询问,那胖道士眼睛又是一翻,扭头便走了。万川忙在他背后大喊大叫:“掌门有没有说要关我到什么时候啊!喂!喂!”

……

不归山地处云梦墟之中,而云梦墟则是一整片山、林、川、泽的总称。这片区域因为地势险峻,加上河流、密林广布,向来人迹罕至,直到外围才开始有了稀稀朗朗的人烟。这里的农人猎户,靠山吃山,与云梦墟中的一切生灵共同繁衍,生生不息。再往外走,便有了市井街镇,那就是槐荫县了。槐荫县,是殷九能够抵达的,离不归山最近的地方。从万川上山起,他便守在这里,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几个月前,他送万川初到这里时,便感受到从云梦墟中泄出的灵赋若有似无地围绕在自己周围。很显然,这些灵赋来自于不归山,而且覆盖了整个广袤的云梦墟。

咒术师之间,可以凭借灵赋互相感知,就好像动物之间能够根据气味来追捕猎物或躲避天敌一样。灵赋所能够抵达的范围往往就是咒术师的感知所能够抵达的范围,据此推算,不归山上至少有一位高手,可以感知到整个云梦墟的动静。这样的修为在殷九看来堪称可怕。虽然他可以通过隐藏灵赋来躲避这种感知,但对方的修为显然远在自己之上,一旦不慎被这位高手识穿自己的咒术乃是无相宫的路数,不仅会给万川带来极大的麻烦,更是会影响此后的全盘计划,所以他冒不得一丝风险,只能待在槐荫县。

这几个月来,殷九一直住在县上的某个客栈里,终日闭门不出。每天早上,他都要问店家要一盆清水来摆在房里,然后将昆仑哨浸在水中施咒。那昆仑哨被万川从小戴在身上,进入云梦墟之前,殷九特意从他脖子上取下来,正是为了这桩事。而后的一整天,殷九便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这盆清水,只要见到水面上微微荡起涟漪,他立即就要施展咒术来强行压制,让水面恢复平静。一直到了夜里,他估摸着万川应该睡下了,自己才敢稍微阖阖眼睛。可是随着万川在不归山的时日渐久,水面出现震荡的频率越来越高,压制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尤其是最近几次,盆中的清水激荡起来如同被烧沸的滚水一般,有时竟至扑出木盆。殷九心中明白,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只要万川继续呆在山上,自己总有压制不住的一天,于是便计划着尽早带万川离开。

这一天,殷九从客栈的窗户往街上望,忽见街上出现了许多行色匆匆的官兵在四处张贴告示。他心中疑惑,便下楼去看。这个槐荫小县虽远离京畿,但因为距离云梦墟极近,在江湖上属于不归山的管辖,因此一向十分太平,非但其他门派从不来此生事,便是盗匪毛贼也没有敢来这里作案的。殷九的疑惑正是在此,他来到这里几个月,街上只见行人和商贩,从没见过官兵,最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街上的百姓显然也是许久没碰上过什么大事,见官兵贴告示,一窝蜂涌上去围观。殷九挤到前面,还没等去读告示上的文字,先看到了上面的画像,不由得浑身一凛。

那画像不是别人,正是上官映月。而画像最上方,端端正正的两个大字被朱砂画的圆圈一个个圈起,写着:缉拿。

03

殷九本想等到晚上,去抓一个官兵来好好审问清楚,满城张贴的缉拿告示到底怎么回事?是写错了名字,还是中间有什么曲折原委。可他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和自己狡辩。海捕文书一向是各个州府郡县层层下发的,下发前必得经过好几道手续,不可能出错。至于中间的曲折原文,告示上也写得明明白白,乃是由于靖安候谋反,这也是个意料之中的罪名。

殷九倚着客栈的窗子往楼下看,告示栏前面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的窃窃私语声汇集起来,吵得人心烦意乱。可是他忘了,在刚看到那张缉拿告示时,他头脑中的声音比这些人更加吵闹,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客栈楼上来的。海捕文书既然从王城一路下发到这里,或许正说明映月暂时还安全。可是告示上并没有上官家其他人的画像和名字,莫非他们都已经被捕了?映月从没有自己出过远门,如今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又要四处躲避追捕,殊不知已经吃了多少苦头。倘若被那些兵痞抓到,他们见她孤苦伶仃一个女孩子,又落了难,岂会善待于她?殷九并不知道青山和锦娘陪在映月身边,因此一想到这节,便再也耐不下性子。他朝房中那盆清水看了一眼,最近几日木盆中都没什么动静,水面没有涌起过丝毫波澜。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捞起昆仑哨,匆匆离开了客栈。

此时天还没有黑,大街上行人依旧熙来攘往,殷九不敢明目张胆便对官兵下手。他在城北一条僻静的窄巷子里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前来此处巡逻的几名官兵。他瞅准前后没人,随手一挥,数枚石子快如流星般射出。只听“噗噗”几声闷响,几名官兵应声便倒,只剩下其中一人如见了鬼一般,大喊一声转身便逃。殷九出手甚轻,只是用石子点了那几个官兵的穴道使其暂时昏厥,留下的这一个是为了问话。那人转身刚跑了几步,忽觉腘窝处一阵剧痛,立时两膝着地,扑跪在了地上。

殷九走上来,见那官兵眼神惊恐,裤子已经湿了一片,嫌恶地别过脸去,说道:“想要活命,问你什么就老老实实地说。”那官兵见殷九这样的身手,捏死自己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哪里还敢抗争?殷九一问,忙便将靖安候谋反、上官家被查抄等事唯唯说了。他只是一名下等兵,也并没有参与查抄侯府,很多事情只是道听途说。但此刻为了活命,自然少不得一番东拼西凑添油加醋。殷九怒喝一声:“胡说!靖安候乃是世袭一等候,就算私自带兵入宫触犯了禁忌,也需发送有司详加审查。即便抄家,也得王亲颁谕令,遍示天下。他国师无官无职,怎敢对一等侯的府邸说抄就抄?!你再不说实话,我先废了你这条腿。”说着,抬手作势要挟。

那官兵把头磕得咚咚响,求饶道:“大爷饶命!小人不敢撒谎,听说……听说……侯爷在带兵进宫之前,派人到王城周边的兵营去调兵……大军眼看就要进了王城,幸亏国师执王的虎符及时于城外拦下,这才避免了一场叛乱……”他住了口,偷眼觑着殷九,似乎后面还有什么话要讲却不敢讲。殷九一脚将他踹翻,这番冠冕堂皇的鬼话显然是瑶光故意散布出来给人听的,可他却忍不住把气撒在这官兵身上。官兵忙从地上爬起来,连头也不敢再抬,结结巴巴地接着说:“……国师……国师因为平乱有功,现在……现在已经统揽军政,一切事务尽可以便宜行事。上官家……这个自然也……”殷九心想,连他一个小小的下等兵都能知道这么多事情,可见瑶光早已将上官家的罪名昭告了天下。他这一连串的严密设计,从最开始就想好了要给天下人讲一个什么故事,所以才能步步都占尽先机。以上官仁的忠直,哪里是这种人的对手,所以才会被引得自入其彀中,变成了一个图谋不轨的逆贼,而他瑶光则把自己一步步变成了平定叛乱有功于社稷的大英雄。

殷九又问起映月的行踪,虽然他推测映月应该没有落在他们手上,可是依旧不能完全放心。而且他始终疑惑,映月一个弱女子,便是逃得出王城,也应该逃不了多远才对,怎么海捕文书竟会一路下发到这里。那官兵告诉他,有一男一女跟在映月左右,那两人好生厉害,不仅寻常的官兵近不得身,连国师派出来的方术士也不是对手,他们正是一路南下,往这个方向来的,但具体逃去了哪个郡,他却不得而知。那官兵不懂得咒术,所以只以为国师派出的那些咒术师是一群会用方术的能人异士。殷九听他说一男一女,又听说此二人竟能在众高手中将映月救出王城,立刻便想到是青山和锦娘。殷九想起,在永平县的时候,他曾嘱咐过锦娘,回到王城后务必留意侯府的动静,时时照应。映月跟他们在一起,自然不用担心会落在官府手里,他也稍稍放下心来。只是这两人如今都是苍冥山庄的人,虽然此前锦娘答应听命于他,但那毕竟是以自己肯用《连山笈》替青山解燃心蛊之毒为前提的。可是,且不说《连山笈》上是否真的有解毒之法,便是真有,这《连山笈》他也从没见过,当日只是一心想要牵制锦娘为自己所用,才不得已撒了这个谎,现在却要如何来圆?况且,倘若他们反戈一击,用映月来要挟自己,那便又如何是好?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棘手的,因为无论如何,他们总要先保证映月安然无恙。眼下真正麻烦的是,万川该怎么办。其实在刚看到榜文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既然连映月都被通缉,作为爵位继承人的万川又如何能够幸免?况且不归山与王室之间一向渊源极深,只要圣谕一到,不归山没有理由不将万川交出去。殷九想,不如趁现在抢先一步闯山救人。可是不归山又非同其他门派,且不说那名能够将灵赋扩散到整个云梦墟的高手其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便是掌门谭殊也不易对付。更何况,山上众弟子个个身负绝技,倘若群起围攻,自己便有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带着万川全身而退。既然此路不通,殷九心念随即又一转:倒不如以逸待劳,就在槐荫县静候。等国师派的人押解万川返回王城的时候,他就在路上把人救下来。那时,即便对方是千军万马,也好过硬闯不归山。

这样打定主意,殷九却突然意识到,这名官兵满口说的都是官话,想来应该是从王城一路赶来的。一问之下果然如此,于是便又问他国师派了多少人来,是不是为了捉拿万川?那官兵不敢撒谎,一五一十全说了。原来,殷九捉住的这些只是先行前来哨探的排头兵,真正的大军还在后面,正是为前往不归山缉拿乱臣之子上官万川而来。带队的乃是当今的振威将军葛通——那个在不归山上处处与万川为难的旒生葛雄正是此人的好儿子。

殷九暗忖,为了捉拿一个万川竟然连军队都出动了,想来对方已料到半路会有人来劫救,所以才如此兴师动众。殷九于是便问那官兵,他们缉了万川以后会从哪条路线返回王城。那官兵一愣,随即神色变得极为惶恐,额头上渗出油亮亮的汗来。只听他战战兢兢道:“将军吩咐……吩咐……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抓到靖安侯之子……就地……就地处死……有功无过。”

殷九听了大惊失色,那葛通说到底不过是国师的爪牙,此番必定是得了国师的授意。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国师在朝野中竟能横行无忌至此,不查不审,如此轻率便能随心所欲地处决王侯之子,着实令人胆寒。殷九本无心取他们性命,可惟恐放回他们后,葛通得知计划已泄,又再生出其他阴招。一咬牙,指尖“倏”地将剩下的一枚石子弹出。只见那官兵双眉间霎时多了个血窟窿,两眼兀自睁着,却一动也不能再动了。

从前在无相宫时,殷九从不觉得人命有何宝贵。宫中等级森严,刑罚严酷自不必说,主子对下属、仆婢更是尽可以随意处死,而下属、仆婢也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甚至人人都将为护宫护主而死视作无上荣耀。殷九很小的时候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而然便将人命通通视作草芥,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不觉得除了献给尊主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价值,因此杀戮人命从无犹疑。可是自他十三四岁到了侯府以后,十几年里,仿佛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不止有血腥与仇杀,还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人与人之间也不只是相互的算计和残害、奴役与利用,更还有手足亲情、鹣鲽深情、关照与体谅、宽容与忠心。尊主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身为无相宫的杀手,最不应该有的感情就是仁慈。天下没有该杀与不该杀之人,只有能杀与不能杀之人。一旦心中纠缠于该与不该,出手就会迟钝,那是一名杀手死路的开端。

殷九将其他几名昏迷的官兵以同样的方式料理干净,看着横七竖八的一具具尸体,他心中突然莫名地烦躁。这条窄巷旁边是几处荒宅,虽然位置偏僻,可他仍担心会被人瞧见,于是从怀中摸出昆仑哨来,先是口中默念了一咒诀,随后将骨哨放在唇边轻轻吹动。那骨哨随着他吹动,立即响起“呜呜”的单调声响,与此同时,尾端抽出来无数耀眼的银丝。这些银丝朝四面八方漂游扩散开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见了。

这时,只听四下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由弱渐强,殷九便停下吹哨。哨声一停,却见无数米粒大小的黑色蛊虫,从石板下面、墙砖缝中密密麻麻地狂涌出来,瞬间汇聚成黑色的潮水,一层接一层,朝着躺在地上的七八具尸体漫了过去。这些蛊虫在尸体周围团团聚集起来,层层叠叠涌动不止,远看上去如同黑色的水面上漂着几具浮尸,场面甚是诡异恐怖。突然之间,聚集着的蛊虫朝每一具尸体的头部疯狂地涌去,又顺着七窍一股股钻进了他们的尸身,仿佛黑水渗入了孔洞,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窸窣的声响比先前更大了些,几乎接近于吵闹,那声响正是从尸身当中发出来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响声停止了,那些蛊虫又原路涌了出来。它们进去时是黑色,可此时却都变成了血红色,成群结队地从尸体的眼耳口鼻中飞速泄出,退潮一般退回到石板下和墙缝中去。而那七八具尸体,随着蛊虫的泄出,顷刻之间干瘪下去,竟成了一张张恐怖的人皮。

血色的潮水退去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地上只留下七八张抽抽巴巴的人皮,而旁边的地面干干净净,丁点血迹也没有留下。那些以尸体血肉为食的蛊虫名叫“血狼蛛”,其小如蛛,嗜血如狼,昔日锦娘还是银瞳鬼使的时候,一向用昆仑哨驱策它们来打扫尸体。

杂沓的脚步声就在此刻远远传来,接着殷九便听见几个女子边说边笑朝这个方向来了。他忙右手一扬,巷口忽然一阵疾风漫卷而去。地上那七八张人皮被这疾风一吹,瞬间变成飞灰消散于空中。

04

这天晚上,殷九在客栈的房间里愁眉不展。他现下已经没法可想,如果白天那官兵所说不假,那么万川一旦落在葛通的手里就势必凶多吉少。这样看来,自己必须要抢在葛通之前把人救出来才行。虽然明知这一去必定有死无生,可摆在他眼前的路却也再没有第二条了。“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他看着掌中的昆仑哨定定地出神,突然想起这句话来。这是无相宫人在殉宫或殉主之前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已有十几年没再听人提起过了,今日蓦地想起,似乎已经预示了一个不祥的结果。

殷九再次检查了自己的假臂,无甚必要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如同剑客在大战之前必要擦拭自己的剑。擦剑并不能让剑变得更锋利,擦剑就是再下一次决心。殷久从不使用任何兵器,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这条假臂是鬼枢千机沈三爷,奉了青山的命令为他度身定做的。假臂与他断肢接触的部分有无数个微小的机关,而他通过长时间训练断肢的肌肉,可以灵活地触发这些机关,使假臂内部的上万部件互相咬合传动,进而让手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现在他已经十分习惯了这条假臂,操控机关也越来越精熟。沈三爷还调和了一种皮肤质感的特质凝胶覆在表面,平日又有宽大的袖袍盖着,所以任谁也瞧不出他这条手臂有何不妥。

现在时间还早,他要等夜再深一些才能行动。他坐到床上,头靠着墙,想要稍微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可是一闭上眼睛,脑中思绪纷杂便如万人吵嚷,喧沸不歇。一枚石子落在客栈楼下的石板路上,正对着他的窗子,发出“哒”的一声。殷九登时听出这石子是被什么人投掷而来,而且投掷的力道非同一般。他兀自闭着眼睛,心中却警觉起来。石子落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必然会向别处弹开,绝不会如现在这样只有一声响。想那石子此刻应该是嵌入了石板之中,可见投掷之人的内劲着实不小。

过了一会儿,又是“哒”的一声。殷九忙翻身下床,同时数掌挥出,熄灭了屋角的几盏油灯。他沿着墙角悄悄靠近窗子,又将窗扇打开一条小缝,往楼下一瞧,心下不禁骇然。只见窗子正下方的一块石板上,赫然嵌着两枚石子。每一枚都显然是以同样的手法、极强的力道投掷而来,因此在嵌入石板的一瞬间,周围顿时爬出数十道裂纹,而两枚石子击出的裂纹相互勾连,刚好隐约组成个“鬼”字。

殷九又惊又喜,这是无相宫的门人联络同伴时常用的手法,银瞳鬼使过去便惯爱用这个“鬼”字。正想着,一阵阴风猝不及防地袭进了屋子,屋角的一盏油灯被骤然点亮,灯下多了一张纸条。殷九忙去绰起来看,见上面只写了五个字:“西郊花神庙”。他无暇去多想,胸腔被一阵阵猛烈的力道沉重地撞击着,哪怕在决定去闯不归山的时候,他的一颗心也没有跳得这样厉害。他忙将纸条往袖中一揣,急匆匆地下了楼,先是来到自己窗下,脚尖在那块石板上草草地一碾,只听得脚下传来“咔咔”几声响,忘记去检查那“鬼”字是否已被毁得无法辨认,发足便往城西奔去。

这县城西面靠座小山,城郊山路纵横,林木繁多。依山路而建只有一座山神庙和一座花神庙。县上的人嫌这里路远,又不好走,因此一向没什么香火。殷九到了庙门口,反而不急着进去。他知道,如果锦娘他们确然在这庙里,自己一进去便有一个杀招在等着。这也是无相宫的规矩,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如果是通过暗记联络同伴,联络人必须在约定见面的地点先行埋伏。不论来者是敌是友,都要出一杀招先行试探。这是为了防止暗记泄露,有敌人假冒自己人。倘若来者果真是敌非友,这一招既出,当然就起到了先发制人、保护己方的效果;无相宫从上到下人人熟知这个规矩,所以必定会提前设防。假如不甚杀死了自己人,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毕竟提前设防还接不下这一招的废物,死了也就死了,反而省了日后专门花时间清理门户的麻烦。至于来者会不会是无辜的路人,又或者会不会是无意闯入的不相干之人,就根本不在这个规矩的考虑之内了。同样地,看到暗记前来汇合的人,不仅要提前准备好接招,反击之时下手也绝不能容情,这也是为了防止敌人守株待兔而采取的手段。

殷九几乎可以断定,刚刚那字条便是锦娘留给自己的。她先是留下了特殊的“鬼”字暗记以显示身份,又留下字条说明约见的地点,这错不了。殷九时刻提防着随时会出现的暗杀,但却没打算反击,因为他想到映月很有可能正跟她在一起。

殷九轻轻推开庙门,破旧的木头大门唱戏似的婉转地“呀——”了一声。四下里静得可怕,所以这一声就显得十分刺耳。殷九飞快地闪身进庙,突然听见黑暗里传来一个女子颤抖的试探的询问。

“殷大哥?”

这一声“殷大哥”让殷九的心猛地坠了下去,这声音曾频繁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心海里、梦境里,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现实里了。他循着声音往黑暗深处用力地张望,隐约瞧见一丛单薄的黑影子坐在在神像的脚边,身旁另有两个黑影子站了起来。

“嗬,可算来了。”是锦娘的声音。

殷九此刻感激周遭的一片漆黑,黑暗让他不必在意自己当下是一副什么神情。那两个两个黑影子,一个是锦娘,另一个是青山,他这时已经确信无疑。只是他还不确定中间的影子是谁——或者说,他在害怕中间的影子不是谁。直过了半晌,殷九才让麻木的舌根恢复了知觉,却只说:“联络碰头的规矩可是都忘了么?”

“可不是我们想坏了规矩,”黑暗中看不清锦娘的脸,但听她说话的调子却能想象出她那副半讥半嗔的神情。“大小姐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对你动手。”

殷九心中一动,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觉一阵温热的微微咸味无声地扑来。他还在恍惚之中,一团轻柔的黑影已经撞进了自己的怀里。紧接下去,号啕声在他胸口如同闷雷一般炸开,骤雨倾盆而下,浇湿他胸前的衣襟,浇进了他的心里。

自从家中出事以来,映月从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得知母亲遭遇不测时,她虽也悲痛欲绝,但她更知道府上一场大难转眼即届。一夜之间,上官家满门良贱的性命全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不能不管下人们的死活,更要抢在官府前头去寻找弟弟。好好哭一场她来说是奢侈的,有依有靠的人才有哭的资格。

逃出王城以后,映月随着青山和锦娘一路南下。这一路上,不断有官兵和国师派出的咒术师追杀。他们走到哪里,海捕文书便发到哪里,杀手便追到哪里,一刻也松懈不得。那些咒术师们眼线甚广,相互联络也十分迅捷,青山和锦娘担心暴露行藏,不敢随便使用咒术,途径郡县时也必须避开人群和市镇,因为很可能到处都贴满了映月的画像。到了晚上,要投个像样的宿头那是想也不用想的,能寻个山洞或者破庙遮遮风避避雨已算是交到好运,多数时候只能露宿在荒郊野岭。青山和锦娘自来就是江湖出身,比这恶劣百倍的境况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因而不觉得有什么。可映月从小被锦衣玉食地养在深闺,连王城都没有出过,这一路的苦楚对她而言可想而知。青山顾念映月的救命之恩,路上对她还算照顾。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行止坐卧多有不便。加上他的脸孔苍老傲狠,眉上一条刀疤更添凶煞,而且性格也极阴沉,所以映月总是离他远远的,不敢接近。至于锦娘,她本就觉得这大小姐是个累赘,救她出来无非是为了给青山换取解毒之法。又见青山对她处处照顾,心中便醋意大发,对她始终没有什么好脸色,间或甚至冷言冷语几句。这些时日以来,映月历尽颠沛流离,更兼时时提心吊胆,这些自不必说。而跟这二人在一起,映月却觉得比孤身一人更加寥落。虽则一想起家中剧变,内心所经受之痛苦犹如万箭攒心,可是在他二人面前,映月却始终固执地绝不让自己掉一颗眼泪。

现在殷九来了,她当下唯一能够信任的殷大哥来了。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认得他的影子,认得他的声音和气息,连月来的悲痛、苦楚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如同滔天巨浪涌上心头,她别无选择,只好逃难一般逃进了这个可以放心依靠的怀抱。她太累了。

殷九下垂的右手轻轻抚上了映月的头发,两人此刻都暂时忘记了男女之防。他任由映月在自己怀里痛哭,却什么也不问,也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他的安慰全在他的沉默里。上官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殷九直到现在也毫不知情,可是黑暗之中他却也忍不住跟着流下泪来。

05

熹微的晨光给花神塑像蒙上了一层亮亮的灰色,地上的火堆还没有完全熄灭,这一夜十分漫长。

映月靠在殷九的肩膀上,脸上满是泪痕。她眼睛浅浅地阖着,睫毛偶尔不安地颤抖一下,似是要挣扎着醒来,却终究因为深深的疲倦而不能够。青山和锦娘靠着门口的一根柱子也在睡着,只有殷九一个人异常清醒,他从没有经历过如此难熬的一夜,此刻犹如劫后余生。

殷九偏过头,脸轻轻地贴在映月的额头上,心中痛如刀割。他从没见映月流过昨夜那样多的眼泪,也没听她说过那样多的话。她足足说了一整晚,每说两三句,不成调的悲声便将后面的话撕扯得支离破碎。从这些错乱的言语中,殷九慢慢拼凑出了来龙去脉。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和万川离开王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侯府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当初虽然是为着一个目的才在侯府栖身,可是十几年过去了,那里的一切人事物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非比寻常的份量。他从没有把侯府当成过家,可不知从何时起,那里却成了他最想回去的地方。但是现在,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曾经的无相宫,如今的侯府,他所珍视的东西一样一样从他生命里消失,像是某种循环往复的诅咒。他突然恐惧起来,尤其是此刻他贴着映月的额头时,这种对于莫须有的诅咒的恐惧简直深入骨髓。与此同时,一种恨不得立刻便要大开杀戒的愤怒和疯狂在他心中愈演愈烈。

殷九答应了映月,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去救父亲和弟弟。按轻重缓急来看,眼下最紧要的应是先上不归山把万川救出来。先前他自己孤身一人,想要闯山救人可谓是异想天开。现在多了青山和锦娘,虽说仍是千难万难,但也并非全无指望。殷九心中略一盘算,便对他二人正色问道:“当年各大门派合力颠覆我无相宫,致使尊主仙殒,少主蒙尘,无数宫人死于非命,你们还记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何门何派?”青山锦娘听了均是大吃一惊,无相宫这三个字在江湖上早已成了禁忌,他们二人一向隐姓埋名以免惹祸上身,不料殷九竟然当着映月的面大谈前尘往事,这一句话显然将他们三个人的身份都揭开了。殷九瞧他们的反应,便知他们心中所想,叹道:“我在侯府藏了十几年,以月儿的聪明,还有什么是她猜不出来?”说着朝映月望去,见她果然并无惊奇的神色。其实映月对无相宫所知甚少,只是从父母的谈话中听得过一鳞半爪。此前家中曾来过几名不归山的道士,说要找什么无相宫的护法,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猜测到殷九的身份的。可是这些对她来说并不关紧要,因为她从不在意殷九到底是什么人。在她心里,殷九就是殷九,也只是殷九。又听他说:“等救出了川儿,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映月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垂了下去,没说什么。

青山也跟着长叹一声,说道:“还有我们兄弟姐妹四分五裂,反目成仇,赤翎仙使至今生死未卜……这一切,都是拜不归山所赐!只要是无相宫的人,谁也忘不了这血海深仇!”

殷九精神一振,忙道:“旋鳌师兄说得没错!”他故意用旧时的名号称呼青山,好唤起他心中昔日的仇恨。只要他能与自己同仇敌忾,何愁策动其一道上山救人?殷九忙接着又道:“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原本都是孤苦无依的弃儿,是尊主将我们带回无相宫抚养长大,又传了我们一身的本事,这些往事,旋鳌师兄和陆吾师姐应该比小弟更加清楚。尊主对我等恩重如此,我们兄弟姐妹就是万死也难报其一。当日宫中大难,我等本应殉宫就死,但尊主临终前却将其唯一的血脉重托于我们四人。托孤之重其重如山,那时我们人人皆报死志誓要护少主周全。然而当日混战之时,各位师兄师姐怜我年幼,不顾性命引开劲敌,为我和襁褓中的少主换得一线生机,这一番恩义,小弟无日或忘。只可惜小弟无能,终究辜负了尊主和师兄师姐们的重托,还是让不归山的一干贼道将少主掳了去,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忘执塔中。这些年来,兄弟没有一日不想着上不归山报仇,救回被囚禁的少主。”锦娘听到这里心中不禁一震,抬起头来,却正好撞上了殷九的眼睛,于是忙又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又听殷九续道:“只是小弟势单力薄,而不归山上却高手如云,相形之下,殊矣尽矣。无相宫倾覆之后,各部各司的残余势力迅速被那些名门正派连根铲除,所剩下的就只有我们四名护法。小弟曾想将三位师兄师姐一一找回,合我们四人之力,一齐杀上不归山将少主救出。如若不成,便是一齐死在山上,也不算负了尊主的托孤之恩。可是小弟四处寻访了这么些年,始终没有秋凰姐姐的一点消息,连她是生是死也是不得而知。时间如此一天天过去,一切早就时过境迁,看样子就算再花上数年寻访,结果恐怕也不如人意,而少主却日复一日地在塔中受苦。所以我想——”

“你想让我夫妻跟你一起上不归山救人?”锦娘冷笑着截住殷九的话,“大护法这一番微言大义固然是冠冕堂皇之至,却不知心里真正想救的是少主呢,还是这位映月小姐的弟弟?”

殷九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陆吾师姐倒也不用出言试探,救少主是你我万死莫辞之责,而救川儿也是我非做不可之事。小弟藏身在上官家的这些年,靖安侯并其夫人对我竭诚以待,便是冲着这份恩义,我也势不能看着川儿落在葛通手里。”心中同时在想,何况川儿与我还有师徒情分,而且更关乎另一件大事。只是他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这两人,所以这些都不能说与他们听。他用眼色暗示映月不可多言,映月冰雪聪明,立即会意,当下兀自沉默不语。殷九接着道:“忘执塔的具体方位我已查探清楚,此番上山,你两位只去忘执塔救下少主便了,川儿我自会搭救,不劳你们插手。”

青山息事宁人的瞧了他一眼,说道:“既然一同上山救人,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上山以后大家见机行事相互策应也就是了。何况他们姐弟也曾经救过我一命,现下上官公子有难,我旋鳌又岂会袖手旁观?”

殷九听青山自称“旋鳌”,显然便是重新认同了昔日的身份,且话中愿意共同施为的意思也已再明显不过。他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神色,只看着锦娘,以目光相询。

锦娘被盯得老大不自在,只好说道:“便是要救人,大护法也须先得设法解了青山身上的燃心蛊才是,否则在山上发作起来,人还没救成,倒把自己搭了进去。我们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发作了两次,下一次发作可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

从王城南下这一路,锦娘所思所虑全都是如何利用好映月这枚棋子好为青山换得解毒之法。她并非未曾想过将其作为人质来要挟殷九,可她知道这其实是一步险棋,因为无论斗智还是斗力,自己都远不是殷九的对手。况且现在他还有《连山笈》傍在身侧,一旦失手,以后恐怕再难取信于他,如此一来,青山体内的剧毒也就再没有指望了。锦娘反复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把映月好好地带到殷九身边,如果像老管家说的那样,殷九果真钟情于这小蹄子,此举便是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之后再借昔日同门之谊好生相求,胜算反而要大一些。可是自打见了面以后,那映月就一直哭哭啼啼,殷九则在旁温言软语,二人只顾叙话,始终也没给她合适的机会来相求此事。锦娘心想,这小蹄子一路上都没洒过一滴眼泪儿,却跑到这里来梨花带雨,拿捏男人的手段简直比聆花楼的姑娘们还厉害。正瞧得甚不耐烦,却没想到殷九在这当口策动她和青山一同去搭救少主。她胸口不禁猛然一悸,尤其是听到“忘执塔”这三个字时,心中更加五味杂陈,殊不是滋味。此事乃是锦娘此生最大的一块心病,即便殷九不提,她也早在伺机而动了。她本想替青山寻着解毒的法子以后,再将藏匿已久的真相据实以告,然后夫妻二人一同杀上不归山去,就算死了,一家人也能在阴间团聚。然而,殷九今日这一番话却令她顿觉峰回路转。此前她虽也曾想过利用搭救少主这个由头,再借殷九之力达成自己的目的。可是她和青山毕竟已经改投了苍冥山庄,若在殷九面前过于表现出对旧主的忠诚,似乎亦不足为信。所幸今天是殷九先开了口,岂不正遂了她的心愿?但锦娘素来心思缜密,同时又想到,自己这叛徒身份早已在殷九心中坐实了,他决计不致相信自己会突然态度急转。倘若他一提,自己便立即同意,说不定还是会使其心生疑窦。倒不如以退为进,趁此良机直言求恳解毒之事,这样一来,此事反而成了交换她夫妻二人出手相助的筹码,这显然比卖什么人情,叙什么同门情谊要有效得多,而且也能尽去其疑——毕竟突如其来的忠心并不可靠,但是一个让双方都有利可图的交易看起来却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只这样三两句话之间,锦娘脑中便已推演了数个回合,她脸上始终挂着个浅浅的笑容,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殷九,等着他的回话。

殷九确实如锦娘所料,从没有指望她能对旧主有何忠心。只是对于青山他依旧还抱有希望。殷九了解他这位师兄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所以只要策动了他,锦娘当然也不得不夫唱妇随。只是解毒一事实在棘手,如果直接拒绝,在这当口,只怕她夫妻二人不能与自己戮力一心,说不定更要生出其他变故;可若答应,自己又确实无法可施。正在为难之时,他心中忽然一动,便道:“陆吾师姐所虑甚是,小弟原该立即替旋鳌师兄解毒才是。只不过……只不过……”他故意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一面细细留心青山和锦娘的反应。

青山问道:“有何为难之处?”

“师兄有所不知。”殷九黯然道,“《连山笈》中固然有解毒之法,只是要解此毒需花上月余时间,而这期间须小弟每日以秘笈中记载的咒术替师兄打通奇经八脉,所耗功力甚巨。”他不等锦娘开口接着又忙道:“小弟并非吝惜修为不愿替师兄疗毒,只是大敌近在眼前,如果这时消耗太过,咱们上山解救少主之事便……”殷九内心实则深感谴仄,他想,旋鳌师兄救少主之心并非虚假,今日这番诓骗实属无奈之举,倘若能够顺利救下人来,日后必要替他设法解毒才是。

锦娘将信将疑地冷哼一声,道:“说来说去,大护法从前答允之事不过都是一纸空文!”她坚持称呼他为“大护法”,顽固地把他们之间的隔阂与敌意又重申了一遍。

殷九朝锦娘摊开手掌,一枚一指来长的骨哨躺在他的手心。“这枚昆仑哨也该物归原主了。”殷九说,“如果师兄体内的蛊虫再发作,师姐可用昆仑哨暂时压制。小弟另有一套‘景寒诀’相授,压制蛊虫时运行此法,可大大减轻师兄的痛苦。等我们把少主顺利救下来,那时寻个僻静所在,小弟必倾尽全力为师兄疗毒。”

锦娘看着殷九掌心中的昆仑哨,从前在无相宫时的那些回忆如雪片般涌来,一时间恍如隔世。她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昆仑哨,眼眶一热,视线模糊起来。她迟疑不决地又回头去看自己的丈夫,见他一向肃穆的脸上突然多了些柔和的神情,接着他点了点头,锦娘也点了点头,然后将昆仑哨紧紧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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