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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晌午，经过一个上午赶路，见雪儿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李适索性在南门附近找了家饭馆。
在二楼包厢坐下，待上好菜，出门在外按惯例不分尊卑地一同用好膳食。
自昨日骑马上山，夜里稍微歇了歇，便又是下山骑马，雪儿累了可以赖在他怀里睡觉，而一直硬挺的他，尤其在饱餐一顿之后，顿觉全身简直像累散了架。
他屏退亲随，自己则踱步窗前，盆架上放着铜盆，店家早已送来冰凉的井水，他用水浸湿了毛巾，拧了拧，擦了把脸。
窗前海棠树高高挺立，树荫下微凉的风轻轻拂入，李适顿觉整个人精神许多，便又湿了毛巾，过来打算给用完午膳便跑到窗前卧榻上歇息的雪儿也擦把脸。
已经习惯于照顾自己，甚至还能把小白都能照顾妥帖的雪儿，面对李适在人后忽然间表现出来的亲近体贴感到很不习惯，她不自觉地想要偏头躲开，口中还嘟囔着：“公子，我自己来，我自己可以。”
而李适不由分说地探手过来，托住她的小脑袋，就像在给初生的婴儿擦脸，轻柔细致周到，弄得雪儿反而不好意思，于是便不再挣扎，只是静静享受那抹凉丝丝的惬意覆在小脸蛋上，然后脖颈，进而袖口处雪白似藕段的小胳膊。
待擦到那双幼小稚嫩的手时，指腹再次清晰地感触到愈发硬愈发厚的茧子，李适忽觉得眼眶有些湿热，鼻头一酸，黯哑着嗓音道：“我知道你可以，你可以的超出我的想象，没有适哥哥，你照样活得很好。但从今以后，就让我好好保护你，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还有，那些劈柴生火煮饭的事情你都不用再做，对外虽说你是我的侍女，但我们俩单独的时候，我永远都是你的适哥哥，你永远都是我的小雪儿。”
雪儿蓦地怔住了，清亮的眸子里已泊了大片琉璃般晶莹的泪水，那些自昨夜起在心里酝酿许久的话凝在唇边。
犹豫片刻后，她坐起身，很是认真地仰起脖子，看着那双黑而亮、然而此刻却凝着湿意的眸子，道：“小白哥哥也这么说过，但我不希望他因为我而误了前程。适哥哥，你若带我回去，一定会触怒母亲，我不愿更不能让你为难，更何况你的身份贵重，同样不能因为我误了你的前程。”
“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四处找你，对于找到后如何安排你自然有打算，母亲那边我自有安排，更不会误了我的前程。”
“你打算如何？”
“我已安排下人将谢宅打扫干净，以后你就住在那里。”
雪儿直接惊了，捂嘴瞠目道：“我家已被朝廷封禁，我这个钦犯之女仍旧住在里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会不会给你惹上大麻烦？”
李适微笑着，干脆全身放松地躺到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笃悠悠道：“不必担心什么封禁什么钦犯，那片宅子父王早就从皇爷爷那里求了过来，前段时间我表现好，父王说，我长大了，该学着管理府里头的田契地产，我顺势求父王将谢宅交由我管理。”
实际上直到这一刻，久久萦绕心中的众多疑问终于得解。
雪儿鼻子一酸，胸口腾起一团热气，泪水已滚落脸颊，却是滚烫的，连心都刹那间热了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家虽然被封禁后，但府中财物未失，一应陈设俱保持原样，就好像......他们出去远游那般。”
她的话音未落，几乎就在同时，已有泪水自李适浓睫间滴落，他坐起身，似笑似哭地把她小小的身躯用力搂到怀中，喃喃念道：“他们出去远游了，说得好，就是这样，我们便在府中候着，不用多久，他们便会回来，到那时，你阿耶就在书房里继续画那幅海棠图，而你阿娘，仍旧在后院莲池畔教导你大哥和我武艺，而你，仍旧笨手笨脚地在一旁学着比划。”
李适所描绘的幸福画面无比鲜活地跃入心间，雪儿一面流着泪，一面张开细细的胳膊，用力搂住李适的腰，同时极用力地点了点头，如果如果是真的，这一世，她也会有父母，会有兄长，不再是孤零零的游魂，她会有完整而幸福的家。
无语凝噎也不足以宣泄这对小小男女此时此刻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
因为当他们终于分开，盛夏的太阳已偏西。
雪儿道：“下人不必多，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适点点头，“我已经查访到当时遣散的府中下人，你还记得窕娘么？”
雪儿摇了摇头，挠着头沮丧道：“我不知自己究竟记得多少，梦很乱，有时在长安街头，好像在看灯，许多戴着面具的人在眼前来来往往，有时又听到有很温柔好听的声音在唤我，可只要我一睁眼，一切便烟消云散，任凭我如何用力想都记不起来。”
“窕娘是你阿娘的奶娘，当时她正好去洛阳老家办事，随后听到消息就躲到乡下去了，我已经遣人去接她了。”
“这敢情好，”雪儿思索着，心里仍觉得这样安排还是有风险，“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让你母亲或者王妃知道了，又会给你惹麻烦？”
“安排去谢宅服侍的下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自己人。”
“其实我只要有窕娘陪伴也就足够了。”
“那可不行，过去府上足有十来个下人打理，现在住的人少，但四五个负责平日的洒扫肯定要的。”
想不到居然可以回到自己家，这种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正欲欣然同意，忽然李适抬头看着她，看似云淡风轻地探问：“对了，你一个人住在府里时可曾察觉什么异样？”
雪儿摇头，有些纳闷地追问道：“我会察觉什么异样？”
“譬如晚上睡觉时有没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
雪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什么样的声音算是古怪？”
李适忽淡然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你若想不出来便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雪儿皱起柳叶眉，沉吟片刻，仍旧摇头。“府里头空气清新，清幽雅静，只能听到蛐蛐的鸣叫，这算是古怪么？”
李适神秘兮兮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你先别急于回答我，再细细想想。”
雪儿闭上双目，让自己完全沉浸入漫步于谢宅后院回廊中的夜晚，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疑惑道：“府里头没有猫，却也没有老鼠，好像特别安静，有时安静得能听到我的心跳。”
李适伸手执起茶碗啜了一口，深吸了口气，终于道：“有些话我不知道当不当给你说。“
“当然要说。”雪儿佯作恼怒道：“说一半吊人胃口，你若不说清楚，我今晚哪也不去了。”
“好吧。”李适站起身来，立于窗前，举目遥望观音禅寺中高高挺立的银杏，缓缓道：“你可知谢宅为何在观音禅寺隔壁？”
雪儿发现李适这家伙特喜欢卖关子，但她很配合一脸好奇，并摇头做答。
“你可知为何谢宅附近除了观音禅寺就没有......其他邻居？”
见雪儿茫茫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补充道：“简单地说，为何没人愿意跟你家做邻居？”
雪儿皱眉，的确，独自住在府中的那段时间，坊里头其他地方都热热闹闹，遥遥响起乐声邻里喧闹的人声，偏偏自家这片，说得好听是清静，若从另外的角度来形容，有点......阴森。
说话间，在这盛夏的傍晚，她非但不觉得闷热，反而感到后颈有风凉飕飕的。
“你可知......”李适的你可知还没说完就被雪儿打断，“别什么你可知了，我啥都忘了，快说快说！”
“其实你家出事后，皇帝派去的官兵只是将府邸团团围住，并无人胆敢踏进一步。”
怪不得府里头干净整洁，根本不像有外人闯入过。
“这又是为何？”
“官家没收后，皇爷爷几次三番地想要将此宅赐出，只是受赐的官员一听是谢宅，纷纷敬谢不敏，于是这间宅便一直空着，外号‘鬼宅’。”
“啊，鬼宅——”雪儿吓得直接僵住了。
“对，鬼宅，因此当父王去求皇爷爷时，皇爷爷立刻应了，其实不过做了个顺手人情罢了。”
雪儿的柳叶眉似拧作几段，“为何叫鬼宅？”
“你可知你阿耶的外号？”
书房中有阿耶的画像，在雪儿心目中，阿耶高挺英武，洒脱不羁，阿娘与他正是郎才女貌。
“喜欢死人的男人。”
“喜欢死人？”
“传说府里藏有尸库。”
这回轮到雪儿难以置信地瞪眼了，“尸库？！”
“也就你母亲愿意嫁给他，那家伙......不好意思，也就是你阿耶可是个怪人，但凡长安城哪里发生凶案，尸体都是他验看的，他不但验尸，还用尸体做实验，各种各样的试验......曾听你母亲说起过，府里头还有个地库，你阿耶若不在书房便是在地库。”
“我怀疑他可能懂道法，府里头设有结界，尸库便藏在结界中，所以没有人能闯得进去，那些鬼东西也闯不出来。”
雪儿已说不出话来，感到浑身汗毛倒竖。
有些事情若不知道也就过去了，一旦知道，举个例子，菜汤里漂着数条青虫，如果没看见还能吃得津津有味，可一旦看见了那恶心玩意儿，恐怕会把吃下去的倒呕出来。“
她的小手紧攥着衣角，咬了咬嘴唇，然后小脸上强装出的笑容就好像在哭，“那地方太大，我其实用不着。”
“你怕了？”
“没有，”雪儿小手立马松开衣角，强行自圆其说地解释道：“我从小住在那，那就是我家，我有什么好怕的，真有鬼也是我家的鬼，会保护我的。我只是觉得为了我还要找四五个下人，实在太浪费，以后你阿爹问起来，也说不过去。“
“那你打算住哪？”雪儿的反应好像早就在李适的编排当中，他微笑着拉住她的手，“跟我进王府好了，母亲那边我自会安排，你安心住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