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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源:
梅雨时节，魏家福亭。
不同往常，这日水娃落坐时，魏同富并未先亮花手绢，反而神情显得很凝重。水娃带领魏家做大事这一炮终归没能打响，在一些魏家人私下里的场合，魏老三等人的“反叛”已然不遮不掩。
近来庄鹏要办厂子的事也在村里传开了，很多人认为庄鹏疯了，这是要和联销厂正面对着干了。各种各样的流言窜在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看好庄家的前景，钟家人说那是被去年的大黄鱼热昏了头，泥腿子撞高门头，鼻青脸肿是早晚的事。
水娃也曾暗示过庄鹏，魏老三那些人的事帮不得便不要帮了，他们要敢去庄家闹事有他兜着，真闹成企业之间对立这种事，恐怕会把长屿岛搅成一锅粥，那种摊子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爷，我不知道庄哥怎么这次那么大气性，但要我说他也是被逼的。我三爷他们那些人你是最清楚的，庄哥要是不应，三更半夜去九号塘剪网衣这种事他们都做得出来。你也不要生气，由他们去吧，爱卖给谁卖给谁。”
“不，庄鹏的厂子用地据说已经获批了，今秋一争已是必然，与其等老三他们彻底捅破窗户纸，不如你来出面直接把整个魏家塘都推给庄鹏！”
“啊？”水娃觉得自己听错了，自年初到现在，长屿岛最大的人情事就是魏钟两家破天荒有了共识，先后与联销厂签协议，两个大户像左右腿一样让营生走得稳健。怎么这才搭档了几个月，眼前这位老爷子就猛然翻脸了呢。
“不过这事有个前提。”
“什么？”
“庄鹏再小的厂子也是企业，只要是企业就有股份一说，你和他光屁股长大，多年以来私交深厚，而且……”
不等魏同富说完，水娃忙摆手，“爷，人家办厂子和我们有啥关系，赚钱总不能是这个赚法吧？”
“这和赚钱没有关系，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两笔账，一笔是钱账、一笔是人账。庄鹏企业初立，最需要的是来自渔民的拥护，他无法预料水产联销厂后面的动静，想让自己踏实就需要一种绑定。相信我，那小子既然敢创企业，就一定弄得清这笔人情账。”
“可明面上还是赚钱的意图，这种事我、我开不了口。”
“你们不是有个四人组吗？两个人不好说，四个人还不好说吗？吴家户数不少，高家虽然光棍都能击鼓传花了，但毕竟人数摆在那里，你三个往那一坐快赶上半个大屿村了，庄鹏岂能不动心？”
这一说，水娃倒是轻松了几分，吴达心思缜密素来主意多，谁来说话、说什么话，找他组织令人踏实，但是他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爷，假设说这入股成了，庄哥肯定是绝对的大头，咱最多就是个随从，你又说不为赚钱，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这个笨蛋，哪怕你只有百分之一的股，都意味着你在他那个厂子有话语权，你就成了整个魏家都绕不开的人。老三他们如此放肆就是因为他们不认协议，一旦你在那厂子有了位置，必定屁颠屁颠围着你转。你再想想，有你在那里立着，他们只维护庄鹏有用吗？”
水娃欲言又止，这是换了一种让他出现在魏家人面前的方式，把那张纸变成了旗子。实际上他并不喜欢被魏家人围着转，他也不明白招摇在魏家人面前有什么意义。但他罢不去祖父的意志，更舍不去那满是殷切的眼神，就像芦苇不想随风走，但风中的芦苇显得更好看。
他看了一眼玉貔貅，检查了一遍扣子，又领了一块三朵牡丹的花手绢。只是不知怎的，刚出了亭子的他特别想喝酒，果酒啤酒都不能满足，恨不得一头扎进家里的白酒桶里。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
庄丰年在屋子里望着樟树下，望着如年节时那般相聚的四个人，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吴达今晚滔滔不绝，水娃和大高连连点头，像三叉戟一般对着庄鹏。看上去谈得很不错，从头到尾大家都笑呵呵的。
人们刚走，庄丰年便来到桌边，“应了多少？”
“每人百分之五，想在外面说上话，最重要的是手里的货量。你不用担心，他们决定不了什么，不过看得出来背后有人指点。”
“不管怎样，这一头还有我，另外那头可就全靠你自己了。水产联销厂就像一列火车，从哪里开、开到哪里，已经标定几十年了，小子，长屿岛之外的事你要多做准备呀！”
庄鹏笑道：“走走看看吧，今年是赶到了这个份上，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以后你少不了四处跑客户，要是有机会去金水，不妨去那家鱼罐头厂看看，我听说外面也越来越不消停。”
庄鹏一时怔住，父亲很多年没有聊过这个话题了，它就像庄家后院那个锈迹斑斑的抽屉，锁头还在却再也找不到钥匙。
实际上，在去年苦等长平饭店准确时间的时候，庄鹏曾去过一趟金水，却看到了让他不敢和家里说的一幕。那家鱼罐头厂牢牢锁着大门，很多人摇着一张张合同一样的纸在门外呐喊，连厂子都凋败了，更见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这不是个例，世纪之交国企改制推进到高峰，无数人因此丢了铁饭碗，另一边无数私企涌现，失业潮与创业潮同时迸发。回头望去，失业加入创业岂不是人间平和，然而在历史的这个拐点，失业的人为失去稳定而惶恐，创业的人为更高的台阶感到迷茫，毕竟他们已是改革开放后的至少第三批了。
微雨又来，起初如牛毛旋即打青阶，不青不黄的樟树叶飘零下来，落在桌上落在脚边，落在院子的角落。
庄丰年的神情，悠远而沉定，不知他远在哪里又定在哪里，只知这话题一出，仿佛整个庄家的灯火都朦胧了。
“说起来，齐明明已经上小学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