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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屿岛离海岸不到百米的地方，有一个贝壳屋，从外面看这座贝壳屋很是精巧，每到日头热烈散着奕奕之光。而且它没有任何多余的支撑，只靠细密的贝壳紧紧扣着，便建出来一个内有两三平方的小屋子。
早些年间，每到北风强烈的冬时，三五个孩子便聚在里面偷偷烫血蚶吃。后来孩子越来越少，不仅家家户户只有一个，很多都被送到镇上住校。
没人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贝壳屋里挖了个槽，从此沦为公共茅房，夏天时离得近的渔户实在受不了，只好每天早上倒些草木灰进去。
这个贝壳屋，就是庄鹏的兄长庄程，当年带着小伙伴们捡了三年贝壳盖起来的。
庄程归来当晚，消息便在村子里传得无人不知，三个一撮、五个一伙，到处议论纷纷。就在这贝壳屋附近，四个人手抄着袖口，个个都是话匣子大开。
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庄程一度是村里新一代的榜样，那时候老钟家到处炫耀钟荣荣，不仅成绩好还心灵手巧，这话在庄家面前是没底气说的。庄程做了村里的公报栏，大略也是个贝壳形，他还能从海鲜中找到各色“染料”，画了很多东西包括老癞头的风筝。
十三年前，十八岁的庄程离岛，具体的故事村民不知，只知他很快就进了一家国企鱼罐头厂，成了长屿岛握着工人铁饭碗的第一人。至于后来庄家发生的事，只能说令人格外唏嘘了。
“庄丰年早就不认这个儿子了，他怎么还有脸回来？”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上门婿也有两个门，庄家老大反向回门，也没什么毛病。”
“看给你阴阳怪气的，你是不知道外面有多动荡，别说这些铁饭碗了，有些厂子都直接黄了。我一个市里亲戚说，好多人还不到五十就给提前退休，算是保住最后一点颜面，最惨的是年轻人，私企不待见他们这些从前有高帽的，混口饭吃是真的难咯！”
“既然出去闯，就要对风浪做好准备，这和我们捕鱼是一码事。”
“那可不是一码事，这些孩子们去了外面，哪个不是一边脚在泥里、一边还要让肩膀硬堂，报喜不报忧，他们的经历不是我们能说出来的。”
“唉！怕就怕为了前程失了底线，说起来这个庄程，可能就做错了一件事吧。”
不远处有一人，先是听着人们的话，而后凑了过来，大伙一瞧原来是钟秀。
“你们说的都对得上，唯独眼下这个时间有些蹊跷，依我看这个庄程是没脸在村里过年的，他想过庄丰年也不会留。那你们说说，他这次回来是干什么来了？”
“老钟，这是人家自个的事。”
钟秀冷眯着眼，“就知道你们看不见长远，我家荣荣也在金水，当下还有另外一股风潮，就是国企退下来的那些团队变失业为创业，各地都非常鼓励。问题是在金水那样的地方办个企业，没有三五十万想都别想，所以说庄程这个时候回来，只有钱这一个字。”
“你快别编了，就他弟弟那厂子三五十万够拼些年了，这事能接济得了？”
“别忘了，庄鹏虽然没钱，但他手里有你们的钱。”
几人当中正好有魏家塘的人，闻言慌地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回款早就到了，一直是庄鹏捂着？！”
“还用我的意思吗？你们谁不是这么猜的？只是忽略了庄家背后的事罢了。首先这笔钱年前是别想了，年后庄鹏也会找各种借口，不是先付几成就是继续拖延，因为你们的钱早就成了另一个庄家人的启动资金！”
不得了了，这下真是不得了了，这人迈步就要跑开却被钟秀拦了下来。
“你们魏家塘之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只因为魏同富不择手段捧他那个孙儿，鹏远渔业又有他的占股，想把这事掰过来，三三两两去庄家闹没有用。”
“那什么才有用？”
“如今还知道维系你们整个魏家利益的，只有魏老三，他的办法才是把钱找回来的办法，你们零星几个冒然闯庄家，反而打草惊蛇。”
与外面处处热论相反，此时的庄家无比冷寂。
樟树下漆黑一片、屋子里灯火朦胧，凛冽的西北风刮在墙角，发出嘤嘤的奇怪声响。
庄鹏小兄长八岁，家里闹出事端的时候他才刚上初中，离岛跑营生之后，庄鹏每年都会去几趟金水。只是后来远洋出海再加上近年忙碌，只去金水寻过一次却无果，说起来兄弟二人已有五六年没见了。庄鹏不知这五六年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此时的庄程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庄程带着细框的圆眼镜，白皙的面庞、三七分短发，这种陌生感来自瘦削，此时庄程双颊凹陷，连目光也没有了从前的炯神。国企改制不是一刻起一刻息，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九十年代初就有苗头一直持续至今。
“父亲，我在外面不是混不下去，我只是想给英子和明明更多保障，明明上了最好的小学，开支越来越多。我知道你们养大黄鱼，营生很不错，按理说庄家也该有我一块塘……”
“你一个齐家人，哪来的脸找我庄家分塘！”
“我是庄家人！”
“是你断了庄家人！”
“父亲，许多话我当年已经说了，现在不想再提。”
“说了不等于通了！你要为你的选择负责，也要为庄家这张脸负责！要是高脚六那样娶不起也就罢了，你拎着红花棍唱遍了台子，到头来不如戏里人，让人看尽我庄家的笑话！”
庄鹏不停劝着，但也只有冷静这样的话，他想说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一时间却组织不出来。
前一瞬他觉得兄长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谋更好的前程，齐家让他两年之内从流水线到了管理岗，后续又有晋升，这无可指摘。后一瞬他又觉得父亲的怒不可遏也有道理，村里人最要的就是面子，某种意义上说它比钱更重要，很多时候人们花钱就是为了得面子，要是反过来就成了高级乞丐。
父子之间的纠葛，庄鹏不想再思量，但兄弟之间的事他自认有些办法，大小不说，自己毕竟有了些底子。
就在庄丰年甩手离开、庄鹏刚想问问兄长打算的时候，却遭来暴风骤雨一样的攻击！
“鹏程鹏程，我是老大为什么我叫庄程！凭什么是我风雨兼程，而你起飞翱翔！既然我给你铺了路，你就得让我踏实走！”
这一席话把庄鹏震得嗡嗡作响，他有一团团不明白，怎么自己就飞起来了？又哪里来的铺路一说？为何连个名字的顺序，都能爆发出比老庄更强的愤怒呢！
在这说话间，庄程又捶桌又吼声，庄鹏既不知这笔压头账更不懂那心外场，他只是更加确信，令他陌生的不只是面容。
“哥，你怎么了？”
庄鹏像个海胆，从前特别挺硬，处处示人一道锋锐的意志，可暴风雨总想夺了他的刺。因为一旦抹了他的刺，海胆就成了个水气球。
奈何从前外面想扎就扎他，此时里面不想扎，却也扎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