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看见夜的黑色别害怕 第五章 记忆的碎片 作者：白马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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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之交之际的东京大学，泛黄的秋叶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叠，踩在上面像是柔软的谷穗，午后的阳光直射在体育馆的前面，在树荫中把银杏叶映成金黄的麦子。微冷的风在晴朗的天空轻轻拍打着树叶，树叶微微晃动，仿佛是对即将到来的冬的致意。
人们在这漫天灿煌中感受着大自然的气息，许多年轻人拿着画板描绘着自然的景色，三两人站在照相机前试着留下可以观赏的记忆。一些小孩在飘落的叶子上漫无目的地奔跑，偶尔抱起一堆叶子抛洒在天空。校园里的建筑通常是深棕色的老欧式和灰白色的大理石雕，风格像是英国古板历史悠久的剑桥或是牛津。这种历史悠久的学院喜欢那些经过岁月沉淀的东西，像路上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路板，历经风雨仍旧矗立着的石拱门，岁月只是使它残缺却赋予了它历史的价值。那些石头上的青苔见证了东大的兴衰。教学楼上的时钟是忠实本分的守护者。它已经在那个地方孤零零地看着眼下的土地人来人往了不知多少春秋。古朴的建筑群仿佛遗落在高楼大厦深处的博物馆，路上的人们惬意地像是在公园里散步。
看着学校里的景色，我没有什么触动，只是任由微风吹拂脸庞，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仿佛要融身于这天地之间。
从东大医院出门，沿着池边小道从池之端一丁目出发，目的地是本郎三丁目。左边是公园里一望无际的池塘，树枝垂在半空像是休憩的美妇，碧绿的水波微微荡漾，树叶落在池塘里随风漂流，公园里的人很少，偶尔有几对情侣路过。
我按着纸条上的地址来到了一家餐厅的前面，它的门口装修的像是电话亭，格栅的外墙，白色的涂漆，门口的装饰相较于一般的餐厅显得简易，只有简单的标识和招牌挂在外面。
顿了顿脚，看了一眼手表，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差20分钟，我推开门走进了这间餐厅。
餐厅里的人很稀少，只有两三座。左边靠窗的地方有一列整齐的卡座，明亮的水晶灯点缀其中，中间一个硕大的帆船使得空间的递进有了过渡的层次感，里面只零星地亮着几盏氛围灯。地面是棕色的实木板，包间用木屏风隔离开来，人们在丝绒的帘子后面窃窃私语。我边观察边往里面走，这个房间有着明显的阴暗分界线将空间拆分开来，在走入黑暗之中时一位侍者走了过来，我示意他我们是两个人，他把我引导到靠窗的位置，为我倒了一杯水便离开了。我侧身用手撑住脑袋，看着窗外路过的人群，百无聊赖地用食指敲打着桌子。
约定的时间到了，我依然在望着窗外发呆。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还没来，侍者把菜单递给了我建议我先点菜。我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些迎合了日本口味稍作改变的法国菜。我点了两个人的量并告诉他我需要安静。过了一会他无声地上菜，简短地用蹩脚的日语给我介绍着这些菜。见我不怎么说话只是点点头，他快速地过了一遍随后礼貌地离开。法国的服务员总是以引导和尊重著称，看见我对这些东西兴致阑珊，他其实也想早点结束这段介绍，毕竟他对自己的日语也有清晰的认知。
天空下起了小雨，地面开始变得湿漉漉的，人们打起了伞，街上的行人脚步变得急促，一些人披着衣服冲到了便利店门口等待着雨停，还有一些人到了地铁站那里，把伞往下甩甩，整理了一下走入了地铁站。天空是阴沉的灰色，显得外面的广告牌丰富多彩，我的眼神迷离了起来。尘封的记忆又向我席卷过来。
我想起了波子。
我和波子是高中同学，在高中的时候波子是班里的班长，温柔体贴，像一位干练的小秘书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的井井有条。而我则是班上有名的捣乱分子，总会制造各种麻烦。像是作业没写，待的地方最多的不是教室而是外面的走廊。老师总会没好气地找我的麻烦，然后把我“请”出教室。我懒得与他们争执。
我认为作业只是对知识掌握程度的一种测试，实在没必要用冗杂的“重复性实验”去判断学生是否认真掌握了上课所讲的知识。我总会在学习后自己小做一些作业来查看自己的想法。一节四十分钟的课却要布置尽一个小时的作业……实在是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没意义的事情。我觉得校园里老师的水平实在是差的离谱，她们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掌握了自己所要传授的知识，却没有意识到如何去培养学生的“学习能力”。这种疏忽使得教学这个任务变得如此艰难。我总是注重于老师传授知识时的思考方式和逻辑。比如他为什么这样想，这样想的逻辑是什么？继而在学习知识上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但大多数学生只是在埋头完成着别人布置的事，对自己正在学习的事物一点理解和感觉都没有，他们看着作业上不会的习题，懊悔自己为什么上课的时候没有向老师提出自己的疑问，渐渐地自己什么都不懂了，只是呆呆地完成着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则是什么奇怪的的问题都要问一遍，细致的程度仿佛要老师作出说明书般的解释。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外面站着，偶尔探头向正在讲课的老师提出关键的疑问。老师一看到外面的我也在认真听课，心情稍缓下，就为我做出了回答。有时他们朝我大吼不要扰乱课堂纪律，感觉他们像是吃错了药专门找我来发泄对生活的不满。
但我永远是第一。这个成绩自入学便不再改变。连对我最反感的老师都不得不感慨命运真是造孽，把这么好的天赋浪费在我这样的人的身上。比如在通读了一遍物理课本后，那时下节课要讲的知识是电磁力的方向和螺旋定律，我在课上向老师描述了电磁力垂直方向上的电场布置，他震惊地问我是不是看过什么课外读物，我摸摸鼻子说没有，他在全班面前对我说“知道吗，介川同学，你刚才描述的东西叫霍尔定律，如果你是独立推导出来这个结果，那你真是在物理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然后他一想到我平常吊儿郎当的表现，此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全班的目光向我投来。我只是感慨有个叫霍尔的老小子先于一百多年前就抢下了这款“商标”（在之前的学习中，一些特别的定律都以伟大的物理学家的名称命名，像牛顿定律，楞次定律，我们把这种行为戏称为抢占商标。）另外对同学投来的那种羡慕的目光暗叹真爽。
我是老师们的饭后闲谈。那种不努力成绩却很好的学生。其实他们并不真的讨厌我，毕竟我的成绩摆在那里，只要我永远是第一，那他们也对我厌恶不起来。不过他们觉得只有课堂和练习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对我这种“旁门左派”加以针对，反正我的成绩一直很稳定，他们就对让我出去没有什么罪恶感。
我把时间用于理解，推演和睡眠。从那时我便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遵从自己的内心。
我常常站在走廊迎着阳光无聊地扣着指甲旁边的角质皮。偶尔看着校门口急匆匆地跑进来几个气喘吁吁迟到的学生。有时我待在老师的办公室里面誊写着没写的作业，她没好气地翻箱倒柜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转身敲敲我的脑袋呵斥我把作业写完，然后匆匆地接起电话离开。那是她老公打过来的，他们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我不仅得写完作业还得帮她收拾办公室。
在许多百无聊赖的下午我盯着窗户外面放学的学生，期望能从里面找出可以担当我们学校美貌的角色。她们穿着露膝的短裙和白色的衬衣，互相分享着学校附近的美食和打卡店。女生在一起总是会聊一些轻松的性的话题——今天谁谁谁分手了或者好上了，有人去厕所其实是为了偷偷地看别人塞给自己的情书，自己不喜欢那个人可他一直死皮赖脸地追……有些女生则是一溜烟地跑出校园，在校门口放慢脚步来到一个男生的身旁，男生夸赞女生的打扮别出心裁煞是好看。女生娇羞着低头用手掐着男生的胳膊然后挽住他催促他赶紧走。这一过程她完成了从学生到情侣的转变，这好像是她这个年纪可以在外面向别人炫耀的一种身份。晚上他们在房间里推倒对方互相深情地相拥。在干完正事后又陌生地像是走错了房间，好像干了什么难堪的错事。第二天男生被一堆基友围住要求他描绘昨晚的细节，男生老气横秋地娓娓道来。女生看到这副场景从身边经过故意不理会他下定决心要给他一点教训。男生一看这情形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昨天还如胶似漆的人今天就爱答不理，他着急地找到女生问她为什么生自己的气，并哄着女生祈求她的原谅，女生甩开男生的手气鼓鼓地翻着白眼想早干嘛去了，心中暗骂男人都是没脑子的东西，干完事情也不知道安慰自己，看到他事后向朋友炫耀的神气模样感觉自己亏得像是输掉裤衩的母猩猩。
波子总是准时地出现在放学铃响十分钟以后的教学楼一楼门口。大多数时候她穿着整齐的学生制服和干净的白鞋。头上别着可爱的hellokitty发卡。有时她也会以蛋黄色的长裙配上棉白的袜子，头发整齐地盘起被水蓝色的丝条绑着，她礼貌地与同行的好友再见然后离开，丝条随风摇摆，就像穿梭在人群中的蒲公英。
她实在是聪明而温柔的女性。不管是什么事情她都能使自己完美处理。坦白说一开始，我与波子的交集并不多，我虽说成绩不错可老是给她的工作添麻烦。大多数时候都是由她把我叫到办公室里挨老师一顿臭骂。但波子十分地尊重我，她好像会包容所有的事物一样。你很难想象一个17岁的少女对待同辈学会了尊重。她总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并乐于帮助别人。你若是主动地帮助她她会加倍地回报给你。这样的性格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好评，他们在以后的岁月里会因有这么一个班长而感到幸福。
可多年以后他们想起波子却无一不露出复杂的神情，似是惋惜似是迷惑。他们从未真正地了解过波子，所以想起她来也只是以品质来代替认知了。波子在他们眼里一开始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女孩，可纵是她对任何人都礼貌，也没有人能进一步地去了解过她。说来奇怪，这样一个人明明是许多男生高中时的暗恋对象。男生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跟波子擦出火花。女生们虽然羡慕嫉妒，可对这样一个大好人实在是恨不起来。班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恩惠，她生来优秀，这样的人本就该幸福。
谈起波子，就不能不提那件事，那件改变了她一生的灾难。
隔壁班的女生找上门来，控诉波子勾搭她的男朋友。众人一听便是一片的冷笑——算了吧，我家波子是什么女神？你也配？男生愤懑之下就要将她赶走，女生则是看笑话的居多。那女人拿出了证据，一些波子和其他男人的照片，照片上他们的动作十分亲昵而大胆，男生们也不维护了，都在那争先恐后地哄抢着。波子的脸色十分惨白，面对面前女人的咄咄逼人她失去了应对。一向乖巧的她草草地收拾了东西，在同学的惊呼中离开了学校。
波子已经一星期没来学校了。这期间关于她的小道消息铺天盖地地袭来——有的说她插足别人的感情，做第三者还挑拨别人的感情、有的说她被别人包养，只要去跟她干爹待一晚上就能得到三个月的生活费、更有甚者说她跟校长也有一腿，理由是校长给她内定了一个名校的保送名额……众说纷纭之下，消失的波子被贴上了荡妇，援交妹，拿身体交换利益的标签。这期间人们对于波子的认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课下到处都是关于她的谈论。老师上课时像是快炸掉的火药桶，他们被校长叫去谈话了多次，也渐渐地对这个女孩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到厌烦了。我则在上课前就在外面待着，课上也没有再去提出问题。那个女生在各种渠道肆意妄为地宣传着波子的恶劣行径。以一种粗鄙的，色情的语言加以描绘。人们在这舆论的描绘下对未曾谋面的波子的记忆达成了共识——她在人们的眼里真的变成了一个不检点的人。只有少部分暗恋着她的同班男生一直不愿相信这些，他们苦苦地坚持相信着波子不是那样的人，也对自己不是波子绯闻里出现的男生感到遗憾。
回忆到此结束。桌上的饭菜已经不再冒出热气，饭店里空荡荡地只剩我一桌客人，空气里充斥着寒冷与孤独。我回过神来到前台结了帐，接待我的女服务员问我是不是叫藤洋介川，我没有回答她反而因为想起的回忆的影响此时正冷冷地看着她。她害怕地试探着对我说“刚才一位小姐打过电话说她有事，不能如约赴会，在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您的账单结了。”我没有理会她递给我的钱，在她善意地提醒我拿上店里的一把伞的声音中我扭头冲出了餐厅。扑面的寒冷令我清醒也恢复了一些理智。在灰暗的天空下我不顾寒雨拍打我的脸庞，快速地走进了人群中，融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