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楚山回望 第三章：白帝城长空离岸 九曲湾义士渡劫 作者：文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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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行确实比孤身一人好打发时间，万里风和独树伊志一路上谈天说地，不知觉五日有余，转眼便至白帝城。
万里风和独树伊志结伴时间不算长，好在独树伊志博览群书，学识丰富，二人交谈之中万里风得到不少有关仲州，尤其是沈家的信息。
沈家始祖并非仲州人士，两百年前北方战乱随难民逃荒到富城。凭借出色的医术很快便在仲州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后被当时九州巨富范少伯收为门徒，钻研生财之道。经过数十年的经营，最终发展为九州赫赫有名的“金针沈家”。沈家最初是通过收取弟子，开设分馆谋取利润，后来思路转变，改营药品销售，九州药材半数被沈家收购制成药物售往各处。除恶名远播的半仙丸，沈家益气散，仲州跌打膏，碧岭金疮药都是沈家的得意作品。作为百年豪门手下医师成群，门客无数，其中不乏经天纬地之才，沈楠苇只是其中之一···
到了白帝城自然少不得品尝当地特色水产。不巧二人傍晚方才入城夕阳西下，坊市大都关闭，只好就近买两个酥饼匆匆往码头跑去。
独树伊志要前往般州，船只相对宽松，先行离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人互道珍重不在话下。不过万里风就没那么幸运，仲州现在是九州第一大州，按道理来往船只当如过江之鲫，找船前往应该极为方便。然而万里风从头问到尾，到哪的都有，就是没有到仲州的，哪怕到仲州船主人也明确表示会从楚州绕行，万里风当然不干，绕行他还不如走着去，反正都是参加芦苇大夫头七。万里风这边表示明日再来碰运气，那头船家坦言：“小哥有所不知，春秋动乱后仲州航道缺乏管控，水贼横行，只有各大派的专属船只才能安全通过，木子峰已多年不与仲州贸易，自然没有能直达仲州的大船。别说等到明日，就是等到明年都够呛能行，劝你转行陆路，兴许赶个晚集。”
一番实话下来比刀扎心窝子还难受，他要是漫天要价万里风咬咬牙都认了，现实连咬牙的机会都不给。
“谁说我白帝城没有能到仲州的大船，简直可笑！”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打断二人谈话，船家见到此人如见瘟神，撇下万里风躲到船舱里没了回音。万里风喜忧参半：“不知朋友这话什么意思？”他很希望对方是想抢生意，不过对方怎么看都像喝醉吹牛的无业游民。对方冷笑一声，打个酒嗝，摇摇晃晃走到万里风面前，伸出手指戳戳他胸口：“什么意思？意思是我的船可以到仲州，意思是我的船不怕那些该死的水贼！”酒鬼音量越来越大，码头上其他人看见他都不约而同绕开，就是绕不开也把头缩进脖子里，不与他的目光产生交集。万里风心一横：“既然朋友能到仲州，还请捎上在下，在下定会重谢。”酒鬼却哈哈大笑：“你在这一片打听打听，真要走子时到此处寻我。”东倒西歪扬长而去。
酒鬼前脚刚走后脚码头上的其他人纷纷聚拢过来，一位年纪稍大的船夫劝到：“小兄弟糊涂呀，他就是这江里的水贼之一，专干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的勾当，你就是真着急也不能坐他的船，白白送掉性命。”周围人也纷纷列举酒鬼的种种恶行，从骗人上船谋取钱财，到后面欺压百姓，助纣为虐，杀人不眨眼，越说越离谱，万里风也越听越头疼。再让他们说下去，保不齐那个酒鬼就是春秋动乱的幕后主使，连连答应改走陆路，不会上那奸人的当，人群方才散去。
万里风来到城里随便找间普通客栈花三十文要间钟点房，坐在案上修炼独树伊志送他的《万言录》，直到三更的锣声响起方才起身。找值夜的伙计退还押金，对方抱怨天气闷热，半月不见雨点。
万里风如约来到码头，果然还有一艘小船点着舷灯在江风中起伏。听见外面有人走动，一个孩童探出头，借着灯光看见万里风兴奋大喊：“爹爹，那人来啦！”船舱里酒鬼懒洋洋的声音飘出：“过儿别逗爹爹，快把灯灭掉，我们没有多少鱼油了。”“爹爹，真的，就是你说的那个个头不高的外地哥哥。”孩童明显不愿放弃。酒鬼这才钻出，看见万里风，很是一愣，然后强忍着心中激动：
“打听清楚了？”酒鬼问。
“如雷贯耳。”万里风玩笑道。
“你不怕我夺你钱财，害你性命？”酒鬼开始解缆绳。
“哪有带着孩子杀人放火的？”万里风指指船舱里露出的小脑袋，“就是害我我也绝无怨言。”
“好，白帝船家云奇，欢迎朋友上船。”云奇拿着船桨，抱拳邀请到。
“锦云散人万里风，有劳船家。”万里风高兴回应，这个名号是他刚从《万言录》上学来的，很是满意。
“还有我，还有我，我叫河过，这是我爹爹。”孩童也兴奋地自报家门，小小的船只上欢声笑语。
······
清晨，万里风从船舱里醒来，并没有身首异处也没有被丢到江里喂王八，既然说好相信别人就绝不能寒了别人的心，也不打坐，整晚和河过挤在船舱里睡下，很是惬意。起来看见云奇还在撑船，正要开口，云奇打断他：“万里兄弟不必多言，既然我姓云的答应按时送你到仲州，就是拼上性命也在所不辞。”万里风倒好奇起来：“云哥不用这么卖力，正常行驶就好，莫累坏身体。你我萍水相逢，何必如此？”正好河过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抱住万里风小腿欢呼：“不是梦不是梦，太好了！万里哥哥，你是过儿长这么大见到的第一个愿意坐爹爹船的客人。”河过看上去六岁有余，记事再晚也有两三年，也就是说至少这两三年没有一个商客愿意坐云奇的船。
“过儿，放开大哥哥，去船尾网兜看看有没有鱼虾，主人家可不能亏待客人。”云奇说到。河过松开手蹦跳跑去船尾。支走河过，云奇苦笑：“万里兄弟勿怪，小孩子说话没什么顾及，兄弟放心，我家祖传就是这江中渔人，老实本分，不接伤天害理的生意。”万里风坐在板上笑着看着他，既不质疑也不认同，云奇没有恶意是真，白帝城居民的评价也不假。云奇有些羞愧但也坦白：“实不相瞒，我已经好多年没接到过载客的生意了，就是偶有不识路的也会被那些传言吓跑。不过我真的不是什么贼徒。”或许觉得言辞单薄，说出实情：“我有个亲生弟弟，比我机灵很多，二十年前兵荒马乱跟着两个狐朋狗友落草为寇，竟搞出不小的动静，他小日子滋润，害我们一家被村子撵走，只得在船上生活。后来听说他得罪仲州的大户人家遭到清算，生死未卜。死了也清静，我就当没这个弟弟。后来江上便开始闹匪患，那是我最后一次搭人，被这伙水贼截获，他们竟认识我那不肖弟弟，客客气气把我放走还秋毫无犯，可我刚回码头便得知其余人被残忍杀害的消息，结果不言而喻，我被怀疑是水贼的内应，传来传去便成了水贼，哪怕木子峰调查过后证明我乃清白，但其他人宁可相信我手眼通天处理得干净，也不愿相信木子峰官方张贴的告示。那群水贼真该死，那群刁民也是，我那弟弟也是，我也是···”云奇越说越激动，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竟开始落泪，苦水随泪水一并倒入江中或许能让他好受些。
这就显得万里风欺负老实人，可万里风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冤假错案，原以为什么魔道巨擘退隐江湖，结果竟是人言可畏。一时间想安慰又不太好开口，总不能当着哥哥的面骂人家弟弟，或者鼓动别人以死证清白吧，那可太畜生。
“爹爹别哭，过儿捞到好多青鱼，我们会有很多鱼油，到时候换更大的船。”还是小孩子没有顾虑，有什么说什么。万里风赶紧转移话题，直言腹中空荡想尝尝云奇的手艺。云奇抹掉眼泪：“真是的，让兄弟看笑话，这可是我今年第一桩买卖，不能掉价”。把船撑到岸边泊好，四处找些干草枯枝生火，三人围坐吃上一顿不算丰盛的烤鱼。万里风曾吃过雪山银鱼并不喜欢，没想到这普通的江鱼竟能如此鲜美，大为赞叹。
行船三日早出益州边境，来到楚州地界。“万里兄弟，前面就是九曲荆江，滩多水急来往船只航速缓慢，水贼就盘踞在之一带，这里也是由西到东的交通要道，照此速度再有五日便能抵达仲州。”云奇望着不远处标志性的楚山石说到。万里风点点头，看着这滔滔江水陷入沉思，真是好水，浪涛朵朵连绵不绝，细鳞飞梭凌空渡，壮志潜龙踏波行。万里风回忆往昔岁月，冥冥中似乎有感应天地的征兆。后有词云：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看见万里风望着江水出神，云奇感慨：“好看吧，不少武林高手都是在这长江之畔领悟‘坎’（水）卦的，奈何我天性鲁钝，不是那块料，不然也不会放任我那弟弟在外面兴风作浪，逍遥法外。”
两人又说些闲话，聊些家常。河过没什么悬念是云奇捡来的，他名声在外姑娘们都躲着他，就连白帝城那四十好几的寡妇老板娘都是把酒放在外面打发他。五年前他在江上打渔，看见一妇人把木盆放到江中顺流而下，木盆随水流跑得飞快，所幸被岸边芦苇所阻让他追上，捡到才发现是位快满周岁的女婴，一狠心收养下来。两年前河过重病高烧不止，由他抱着跑遍临近村落，终于被一位云游僧人救下，取名河过。河过何过？他又何过，勤勤半生还不是受这命运折磨。
傍晚不到天色便阴沉得可怕，抬头望去身后黑压压朵朵乌云把天空堵得密不透风。“上游估计下暴雨，万里兄弟还请在舱里坐好，接下来可能会非常颠簸。”云奇面色凝重。万里风应下爬进船舱，见河过对暴风雨过有些害怕便翻开《万言录》将里面的举例故事讲给她听。船只虽小也能通向天涯海角，书卷不长却能容下古今兴亡。河过听得津津有味，萦绕心头的恐惧也慢慢褪去。
行至后半夜江水越发湍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许多上游冲刷下来的杂物，江水的颜色也越来越浑浊，从行程开始的白青色，慢慢到乌云压境的暗绿色，现在已是泥沙般的红棕色。云奇对小船的控制越来越弱，他不敢用死力，要是棹竿断掉他们三人可能明天就到仲州，同时他们也可能被张贴在告示栏上用于尸首认领。迷雾中对向划来只猛冲，正是云奇提到的水贼，两船并行，那边出来一个打灯人看不清样貌，估计认得云奇船只，大声喊道：“洪水爆发，快驶离江心！快离开！”云奇动动棹竿高声回应：“江水太急，不太行！”那人回头说些什么又出来两个黑影，只听“唰唰”，两只水贼特有的抓钩咬住船舷。猛冲调转船头朝岸边划去拖住失控边缘的小船，逐渐离开凶险的江心。
这边猛冲成功靠岸，又跳出七八个人踩在鹅卵石上开始拉钩爪。云奇先行跳水游到岸边和他们一起拉。“一二”的口号没叫几声遥遥听见由远及近的巨响，轰轰隆隆如万马奔腾，万里风在船舱里听见，暗叫不好。
“泥——石——流！”水贼中已有经验丰富之人听明白动静，高声疾呼，丢下缆绳逃命去，虽有人极力劝阻，可耳听着泥石流越来越近也纷纷逃走，只剩下空空的猛冲和云奇一人抓着缆绳。“轰——”泥石流如约而至轻易拍翻小船，连拖着云奇前行数尺，顷刻间洪水漫过云奇胸口，他没有放手，要是这次再一个人回到白帝城那真不如死了算了。
万里风久病成医，被通天河水冲洗过后习得身好水性，不过现在泥沙聚下不比通天河刺骨寒冰好上多少。摸索到通贾牌别到腰间，危机之下，沉寂许久的内力终于爆发，同时也加强了他引以为傲的嗅觉。黑暗中他嗅出一丝血腥味，同时还有幼小生命的垂死挣扎。“是河过！”万里风懊恼不已，事发突然没有及时抓住她，现在她被洪水不知带到何处。集中精神在翻滚的暗流中仔细寻找，一丈不够就两丈，三丈···气息终于在三丈远，六尺深左右被锁定，大概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不然神仙难救。万里风松一口气，继续闭眼潜往。内力只有很小一部分，并且没有真气支撑，不过现在可挑不了这么多，他多喘一口气，河过可就少一口气。
云奇在岸边万念俱灰，他又一次活了下来却比死了还难受。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人挥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踏着波涛跌跌撞撞跑过去，正是万里风。万里风靠着不可思议的嗅觉在水中寻路，终于拉住昏迷的河过，可他内力耗尽，无法再游回原处，只能一边挤出些真气给小姑娘维持心脉，一边借流水的冲击力往水面上靠，不幸中的万幸，他抓住一根卡在石缝中的树干。一只手护住河过抓紧这救命草，一只手挥舞寻求帮助。得亏月光皎洁，云奇得以看见。
此处原为两块巨石，树干正好卡在中间，现在巨石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头顶，其余都被洪水没过。云奇跪在石头顶上，伸出一只手去接先被递过来的河过，顺利接住，还想再去拉万里风。一个人快活的时候说的话往往靠不住，现在万里风快死了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快，快把河姑娘带到岸上，你一只手拉不住我。快点！”云奇想坚持，但万里风口气十分坚决几近咆哮，只能哭着说：“你千万别松手，我，我马上过来。”跑跳着把昏迷的河过放到石滩上，再回头寻万里风。几息不到万里风只半张脸在水面吐气，巨石头顶也被没过。云奇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洪水也爬到脖颈，此时他早已泪流不止：“万里兄弟，快抓住我，快抓住我，我求求你，快抓住我。快呀···”万里风想到年幼的河过，心中做出决定，用尽最后力气把通贾牌塞到云奇手里：“帮我，把这个，带回，益州百兽庄，多谢···”“咔嚓——”树干被冲断，万里风也随着江水滚滚东逝。
悲痛欲绝的云奇走到昏迷的河过身边进行抢救，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明月当空，洪水轰隆，这个四十几岁男人的哭声穿插其间格外凄凉。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下，劈里啪啦砸到他背上。河过缓缓睁开双眼，伸手去抚摸云奇的脸颊：“爹，你的脸上好多水，下雨了吗？”云奇哭着将她抱起：“别怕别怕，爹在这爹在这。”“万里哥哥到哪去了？”河过虚弱地问。云奇忍住泪水：“万里哥哥非常厉害，嫌我们慢自己先回益州了。”“爹，益州是哪呀？”河过又问。“爹也不清楚，爹带你去看，去益州，去找万里哥哥。”云奇回答。光着脚抱着河过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