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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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街头象怀胎数月的孕妇显得有些慵懒，虽然已过立秋，但“秋老虎”仍在发着躁热。若是放在旮旯村，这个时节村里人该着衬褂和背心了。但省城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泥地面散热不佳的缘故，城里人到现在还穿着短袖短褂，行人走在大街上象中了暑的病人，显得无精打采。摊贩的吆喝声有气无力，有的摊铺干脆不做营生，盖上一层布，店主几个或趴在桌上打盹或凑在一起打老K。倒是几只苍蝇忙碌不息，嗡嗡地四处乱窜，哪里臭味汗味重，就往哪里乱窜。
老阚头的修鞋铺紧挨在一个小区的大铁门边。铁锈斑斑的大铁门象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看上去虽还有个形，但内部的精气神早已散了架。两扇大铁门半敞着，杵在那里，忍受着周边垃圾桶里散发出来的各种腥臭味，以及到了傍晚周边小贩南腔北调的吆喝声，进进出出的自行车铃声、家长训斥孩子的骂声、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时的嬉闹声………
老阚头盘下这个修鞋铺时，心里多少有些打鼓。他这双习惯了拿锄锹的粗糙大手，现在要改做细活儿，他这心里还真的没什么谱，还不如春花，在一家卫生院里做洗衣工来得顺当。若不是老太公的主意，他还真的不打算做这个天天侍候人破鞋的营生。老太公年轻时在大上海闯荡过，在皮鞋厂干了十几年，对修补鞋子还真的在行。老阚头那日说出了不抢村民活计的话后，他还对这个外来的中年汉子的着落上了心。在祠堂亲手传给老阚头修鞋的手艺。好在老阚头脑袋瓜子还不算笨，十天下来，基本上也能接活了。
鞋摊开张的第一天，没有一分钱的生意。好几次，老阚头看着拎着鞋子看上去要修补的顾客来了，嘴却不听使唤，原先背好的台词一个字也没嘣哒出口。还有一个妇人明明是走到了铺前，但她没有把鞋子放下来，而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把老阚头打量了好几遍，看得老阚头的脸色发郁，心里添堵，本来那已经涌到嘴边揽活的客套话又滑落回了肚里。那妇人看到老阚头铁青的脸，撇撇嘴，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隔壁另外一家修鞋铺去了。这一声充满鄙夷的“哼”，极大地挫伤了老阚头的自尊心。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脑门，额头青筋暴涨，象蚯蚓一样突兀起来，十分地难看。一直到太阳下山，老阚头也没揽到一份活。除了那群苍蝇陪了他一整天，就没有什么人跟他说过一句话。回到祠堂，老阚头一言不发，闷头生气。好在春花贤惠，回来一看他那个熊样，除了柔声安慰，并没有再说什么话给他添堵。
说起来春花找的这份洗衣工的活还得感谢那天让她寄宿的那位大婶。大婶子的一位远房亲戚在一家卫生院当差，前段时间卫生院的一位洗衣工检查出了肝炎，被卫生院给辞退了，她的这位亲戚是这个卫生院的门卫，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把这份好差事告诉了他家的这位大婶子。不料大婶子的女儿正忙着生产坐月子，无福接这份美差。看着老阚头一家可怜，这位大婶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这个洗衣工的空缺转给了与她有点缘份的春花。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把春花乐得一宿没合眼。夫妻两个总算有个着落了，不然真的难以想象找不到活干，俩人就得臊着脸回旮旯村生活。
当春花被带到一大堆沾了尿迹、屎痕、呕吐物的被褥跟前，她的脑袋有些发懵了。这老太公说的城里人要面子，乡下人来城里是给他们使唤的话难道是真的？她一面听着师傅教的怎么使用机子洗涮、脱水、消毒的流程，一面想着老太公说过的话。脑袋嗡嗡乱响，象是钻进了一群苍蝇。春花用不来那些机洗设备，但她有足够的耐心能在一夜之间把她要完成的那些洗衣任务做好。不就是多洗几块床单吗？累不死人。春花用手洗着那些让她发呕的脏物，想象着旧社会那些给地主家洗衣服的丫头的模样......想着想着，也就把活也干完了。负责洗衣房的组长本想把这差事做个人情卖给自家的街坊邻居，没想到被这个外来女人先占着了，心里总磕碜得慌，以春花不会用机子操作为由，找岔用洋夹土的普通话教训了春花几回。山里的女人肚量大，春花忍得住气，随便组长怎么数落她，她就是不生气。每回组长训话时，她大脑想的是这一个月已经干了多少天，合计着已经挣了多少块钱，心里乐着呢！
老阚头可没有这么好的心态。虽然，夫妻俩在祠堂住下不用交什么住宿费，但天生好强的他总觉得长久下去不是个事。背井离乡的愁绪常常随着阴雨天气一并发作。
祠堂的天井四四方方的，从天上飘下来的雨没多久就淹没了阶下的青苔，沿着那些发黑的青砖缝汇成细流，顺着出水口哗哗地淌到了门口那个池塘里。老阚头坐在长条板凳上抽起了旱烟，他感觉自己象极了井底的那只青蛙，抬头只见到四四方方的天，不知未来在哪里。自从从老鞋匠手里转来这套营生的行头后一连几天出摊都没生意，反倒是被小区门卫收走了几块钱的摊费。这人越闲就越容易歪想，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窝囊。有好些时候老阚头想到了回旮旯村生活。但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从一家人坐着手扶拖拉机出村后，他便没打算空着手回去。老阚头是条汉子，是汉子就要脸。
生活还是得继续。雨过天晴，老阚头整理了一下行头，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营生。还是那扇破旧的铁门，还是那个小区。只不过，这回老阚头学精了一点。他开始卖力地吆喝起来，他知道若不吆喝意味着这一天又将无聊地与苍蝇一起打发过去。他告诉自己若要不做苍蝇，你就不能拿自个儿当成人物摆谱，对，咱得吆喝。
“修鞋喽！”“修鞋喽！”这吆喝声越扯越响，连老阚头都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底气。随着这声吆喝声，有人提着两双破鞋走到了老阚头的跟前。“喏，老乡，把我这两双鞋子修一下。”老阚头看了一下，一双十字拖的几个边角炸了线，一双胶鞋底脱了胶。他迟缓地拿起一只拖鞋，搁在机子里走线。修鞋的人看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用犹疑的目光瞟了他一下：“能修吗？”“能，能，能”老阚头一连声地说了三个“能”字。心里却一直在发抖，这开门营张的生意咱可不能给人家做砸了。心里一紧张，这干活的手就不利索了。这用机子绞出来的线说实在的他一点也不满意，但总算把线踩完了。他恭恭敬敬地陪着笑脸把那双拖鞋递至顾客面前，感觉手中捧的不是一双旧拖鞋，而是他刚刚创作的一份处女作。对方扫了一下鞋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也没说啥，继续让老阚头补另外一双鞋。老阚头看对方没有挑剔出什么毛病来，内心重新燃起了小火苗，开始了他的作品创作。
这一次，他干活麻利多了。那支502胶他给人家用了一大半。也许是胶用多了，一部分胶沿着裂口直往外冒，有几滴都滴到了老阚头的围兜上。老阚头用力地摁了摁被胶粘合过的地方，用嘴哈了几口气，希望尽快把那胶给吹干。修这两双鞋子老阚头总共耗时了半个小时。他可不想砸了自己摊头的牌子。这开张的生意，他一定得把它做好。但是对方似乎并没有完全领他的情。鞋子修完后，问了一下价格，丢下一毛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老阚头揣着这靠自己的劳动得来的一毛钱报酬，脸上开始洋溢出久违的笑容。他甚至于开始憧憬起未来美好的日子来。他要把这一毛毛的钱积累起来，给阚宝找个好媳妇，有了这一毛毛的钱，自己和春花也可以在这个外乡落户安生了。之前，他找人打听了一下，他现在居住的这村里有户人家的儿子外出打工长年不回来，老夫妻俩带着小孙子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想把其中的一间卖了。但老阚头考虑阚宝上学还得给他留点费用，所以一时半也没急着跟人家谈买房的事。现在，他感觉自己有了在这个城市立足的资本，心开始膨胀起来，脸上的气色也红润多了。继续吆喝，继续营生。这一天，老阚头还真揽到了不少的生意。一块二，一天下来他的口袋里已经装了一块二。老阚头暗自窃喜，兴许明天还会更多呢！
但明天是个未知数。今天还风和日丽，明天说不定就是一场狂风暴雨。而这一场暴风雨，下在老阚头的心里，将是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