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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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给老太公惹麻烦，老阚头决定离开这个他曾经做过买房落户美梦的村庄。老头想挽留又怕引火烧身，也只好安慰几句作罢。得知这对外乡人要走，闻讯赶来的邻家大婶从家里煮了十来个茶叶蛋和两斤落花生硬塞给春花路上作干粮。这俩姊妹虽无血缘姻亲，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春花把洗衣房的工资结了，给大婶买了一块碎花布作为谢礼。两个女人抹抹眼泪依依不舍地道别，大婶和老头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直到看不到人影了才叹着气各自回了家。
一路上，夫妻俩耷拉着脑袋谁也不说话。穿过潮湿的乡村小路，来到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几辆卡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驶过，掀起风沙扑头盖脸地刮到了老阚头夫妇身上，春花不由地呛咳了几下。本来因营养不良枯黄的头发此刻看上去象秋后的稻草蓬，更显几份潦落。这老天要让谁倒霉谁就得倒霉，喝口凉水都会硌牙。老阚头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唾沫里有刚才飞进嘴里的泥沙，也有他对这个城市的怨愤。虽然秋后的天气还没到落霜的时候，但已有一股寒意在他的五脏六腑间弥漫开来。他听到了自己的血管正在膨胀，手中的拳头越握越紧了。春花从来没有看到过老阚头这模样，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场雷阵雨此时正下在老阚头心里。这是愤怒的雨，伴随着电闪、雷鸣，正耻辱地流淌在老阚头膨胀的血管里。
往哪走呢？去哪呢？总不能回到学校给儿子找麻烦吧？一路上，春花几次想开口与老阚头商量这些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但她看到自己丈夫阴郁的脸色，想说的话还没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春花是个善良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瘸子拄根拐杖走，在丈夫面前绝不会说半个不字。虽然老阚头倒插门，但在家里却是说一不二的主。春花想着，走哪算哪吧！只要夫妻两个同心，不怕泥土地变不出黄金来。
这气归气，生活还得盘算着过。等心头的怒气消停下来，老阚头终于开口跟春花商量下一步在哪落脚的事了。春花看到老阚头缓过神来后，心里的担忧也消了大半，她说“你是一家之主，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听村里人说离儿子学校不远处有个民工市场，就到那去看看能否找份零工打打”。春花说“行！你说咋办就咋办。”
民工市场是个卖苦力活的中介机构,来这个市场找工作的大多是从乡下出来想在城里打工挣几年血汗钱回去盖房娶妻生子的后生哥，不少是初中一毕业跟着同乡出来一起到工地卖体力的毛头小子。这些胡子还没长几根的小后生，跟着同乡在工地搬砖、运砖、拖砖、抬砖、抛砖，拌水泥、挑钢筋、支脚手架，对他们来说只要不在农村种田，不管这体力活有多辛苦，他们都认了。乡下其实也就是早晚稻播种和收割两季时忙些，过了这两季，尤其是到了冬天，村里的人基本上凑在一起打麻将，或是打关牌赌钱。这村里一些人家打工刚回来，当天就被拉到了麻将桌，一个晚上输掉大半年血汗钱的事在农村也时常发生。但在工地不一样，工地偶尔也打打扑克牌赌个小钱，但也不至于一个晚上弄输个半年血汗钱，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白天劳累了一天，能早点上铺休息就早点上铺休息吧！
民工市场在省城郊区的一片废墟里，老阚头刚进院子的时候以为自己来到了畜牲交易市场。老家县城的畜牲交易市场也这样，大棚下三三两两的人牵着自己的牲口散落成各种组合，有卖羊的一组，有卖牛的一组，有卖猪的一组，还有鸡鸭鹅兔什么的，各种动物的骚味与饲料味、人群的汗臭味、烟草味混杂在一起，让进去交易的人恨不得立马卷上钱或相中的牲口出来。民工市场里面虽然没有牲口的骚味，里面只有人。但那里散发出来的味道让老阚头自然地联想起了县城的牲口市场。他觉得此时，他与春花两个无非是穿着人皮的牲口，只差在头上插根草签把自己当牲口卖了。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联系着实让老阚头心头为之一振。面子，还是面子啊！城里人要面子，咱乡下来的也是要面子的人啊！
市场拐角处的一张掉了大半黄漆的书桌上摊着个象帐簿一样的本子，一位戴着眼镜的小老头正严肃地一边叫着号一边登记着，一长串高高矮矮的男女在他跟前排着不太整齐的队，老阚头估计那就是招聘登记处了。他和春花两人自觉地排在队伍后面，跟着前面的人一起挪着碎步往前挤。市场两边蹲着操着不同方言的外地人，神色落寞头发零乱目光呆滞，老阚头看着他们心里顿生几份怜悯，都是苦命人啊！他叹了口气。大家出来都不容易，都是为了在城里讨口饭吃。但城里的饭哪能说吃就能吃上的呢！一看那几个人的灰土的脸，老阚头也猜出了八九分，这几个人估计没找到工作已有几天没好好填肚子了。正愁着自己能不能找到工作时，队伍也排得差不多了，戴眼镜的看了他一眼，问姓啥名啥，会干些什么，准备找份什么事做。老阚头一一回答。戴眼镜的给了他一个号，让他重新到另一个窗口去排队。春花也拿了号，只不过她排队的窗口与老阚头排队的窗口不在一起。两人相互瞧了瞧对方手中的号，简单地沟通了几句，就各自找排队去了。
前面又开始吆喝了，“120号，120号......”老阚头瞧着自己手中的那个号连声应到，“喏，喏，喏”赶紧冲到窗口。民工市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若要找份差事，你得先交个份子钱在总登记处把你的个人资料进行登记，然后分门别类在你所想找的那份工种的登记窗口排队。雇主一般都是直接在分窗口先行浏览民工的资料，感觉有合适的就通过分窗口的工作人员叫号，面谈，如果彼此都觉得合对方意，雇主当场付给市场一定的中介费，然后直接把民工带离市场。所以，能听到叫号，就意味着你快要找到工作了。叫老阚头号的是一个建材市场的小老板，个头不高，最多一米七吧，却长得出奇的胖，滚圆的肚皮快要把他外衣的钮扣给撑破了。还有那张长得一脸烂疙瘩的脸，让他想起了农村里晚上经常不经意跃上田埂的癞蛤蟆。老阚头觉得这人张得好恶心，忍不住胃里泛酸，想吐又实在没理由吐出来。心里却在暗自思忖，长得丑又有啥关系，人家有的是钱，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自己卖进那个通往“屠宰场”的笼子。
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老阚头不懂，但他绝对懂得生存之道。先把自个儿的肚皮填饱了再去选择尊重与被尊重的需求。他定定了神，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嘴上叫着老板心里骂着癞蛤蟆，虚伪的朝着小老板点头哈腰。小老板嘴上叼着一根烟，用那双小眯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老阚头，终于开口了：“一个月30块保底，多劳多得，不包吃，管住，没有休息天，货来了随时要下，行就跟我走，不行就留下。”老阚头赶紧点头，一连串的“行，行，行”表示自己完全同意这个口头劳务协议。既而他跟小老板这样说道“老板，我老婆子也在这里找工作，能不能一起带上？”小老板显得有点不耐烦了，“我给你活干你还跟老子谈条件？带什么带啊？多个女的多不方便啊！赶紧的，少婆婆妈妈娘们样，给你两分钟时间去跟你老婆子道别，车子在门外，一会儿你过来找我。”说完抖了抖肩膀换了一支烟叼在嘴上走出了市场。
春花还在家政窗口排着长队，看到老阚头汗涔涔地跑过来，心里猜想着肯定是找到中意的活了。但当她听说老阚头打工的地方不在省城里，而是离阚宝学校很远的一个郊区时，心里便有了失落。夫妻俩结婚后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天，这样一样，两人就要分开了。今后各打各的零工，春花打工遇到什么憋屈的事也无法在当天跟老阚头诉苦，而老阚头哪里不舒服了，她春花也无法知晓。但话说回来，出来打工哪有这么容易呢？总算是有了份收入了，理应该高兴才对。她宽慰老阚头，“没事，你去吧！不用记挂偶。”看到春花如此懂事理，老阚头那颗头悬的心也落了地。两人约好了若春花找到了雇主，就托阚宝给他捎话。对于没有任何通讯设备的这对夫妻来说，刚入学不久的阚宝自然成了他们彼此联络的唯一方式。
春花看着老阚头朝门外的面包车走去的背影心里多少有些难过，她想离开队伍去送又怕因此耽搁找工作，站在原地终究还是没有挪步。对于她来说，儿女情长不能当饭吃，她这个家要想在城市落户，不再饱受白眼和讥讽，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谋生。但是谋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老阚头找着了工作，不代表春花也能立马找到工作。直到太阳落了西山，春花手中的那个号还是没给叫上。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扛上行李离开了民工市场，夕阳下她瘦弱的背影与周边的杉树一起渐渐地融入了夜色中。
在阚宝的宿舍春花并没有提老阚头被打一事，只不过轻描淡写地说老祠堂不住了他爹另找了一份差事自己也准备重新找一份活干。阚宝毕竟年纪小，没那么多心眼，母亲说啥就啥。他一边兴奋地向春花描绘新近学校发生的趣事，一边张罗着给春花泡方便面吃。暖瓶里的水没那么开，阚宝泡出的面条也象没有发育好的豆芽菜，整个儿浮在饭盒里没有分开，但春花还是吃得很香。一天没吃任何东西的她，看到儿子泡的这碗面觉得比吃大块碗肉还香。
春花这一夜被阚宝安排在女生宿舍里借住。但她怎么也入不了梦，老阚头咋样了？晚饭吃了么？跟自己一样一天没吃任何东西了，身体吃得消么？整整一宿，她满脑子全是老阚头的身影，睡得一点也不安心。天刚亮便起了床跟儿子打了个招面，早饭都没顾着吃就又匆匆跑民工市场排队等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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