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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胡胜熊

【书名: 无瑕人间 第二章 胡胜熊 作者:烂俗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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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当那古怪说书先生开始说书时,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就出现了两道身影,这两道身影极为古怪,一现身就引起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的注意。不少行人看到二人的古怪装束便开始窃窃私语。一名应该是领着自家孩子出来赏雪遛弯的妇人更是急忙拉紧自家孩子的小手,快步走远。不到一会时间这街上的行人便全部走空。

空旷的街上顿时只剩二人立于雪中。

二人好似已经习惯了这般被人对待,神色如常的继续打量着四周。

说来也不怪那些行人没见过世面,就算是那见惯了天下千万稀奇古怪事的大内寺人们见到这二人说不定也要被吓上一大跳,然后再大呼一句狗胆包天。

其一人做道士装扮,长有长髯,容貌甚为俊美,头顶冬日里在道士身上最为常见的浩然巾,身着海青色法衣,一身装束极为合身,衬托的此人的气质极为出尘,不染世俗。可其袖口处却极为大逆不道的绣有道道金色龙纹。若说袖口上绣有金龙只是世俗里的大逆不道,若只是为了好看倒也还罢了,只要躲着点官家倒也不会生出什么大事端来,可这人似乎是硬要大逆不道到底一般,脖颈上竟佩戴着一串极长的佛家念珠!

那串极长的念珠一重接一重的盘在那不知是僧是道的男子的脖子上,若是有人细细看去定能发现那竟是极为罕见的由一百零八颗佛珠所组成的无量三昧珠,而更为罕见的是除了一颗相较于其他佛珠更为硕大的佛珠外,剩余一百零七颗佛珠上均刻有柄柄小剑。

而那另外一人则是更怪了,身躯高大,远远望去好似一座铁塔一般,脸上带着一道狰狞伤口,从左眼眼角处延伸到右侧的脖颈处,极为怪异。双耳更是以一种不似常人的幅度颤动着。

当楼内说书人说出吴时庸的名字时,那名铁塔般的男子蓦然咧嘴笑了一下,双耳不再抖动,暗红色的伤疤被嘴角牵动,就像一条头颅高高昂起的毒蛇一般,下一刻就要呼之欲出,迅速咬住面前的猎物。

颈上盘具有三昧珠的男子淡淡扫了他一眼,会心一笑,道:“看来是找着正主了?”

高大男子笑容更甚先前,愈发的显得阴森:“就在前面的那栋小酒楼里面。他奶奶的,这条滑尾泥鳅还真是会跑,老子找了三个月了,可算是逮到了他的尾巴了。”

那名在宁梁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道士面容冷酷,向前迈出一步,刹那间天地好似为之一滞,“傻大个,今日也陪某家来尝尝这斩龙的滋味?”

高大男子嗤笑道:“天龙?他也配!”随即也是踏出一步,厉声道:“他孔浩宕也配?一只在泥潭里可怜挣扎求活的小泥鳅罢了。”

道士不曾搭话,只是抬头看向天上。说来也怪,本来还算晴朗的天,此刻却是翻腾了起来,犹如水中墨染的乌云翻滚着,奔腾着,从四面八方连绵漫来,一垛一垛的堆积了起来,愈演愈密,朝着道路尽头的那座酒楼压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

道士呢喃到:“冬至将至,天雨欲来。”

高大男子也是看了眼天,依旧如先前一般不屑道:“冬至雨,年必晴。慌什么,这可是好兆头。”只是眼神中却没有了先前的无畏,反而多了几许惶然。

闻言道士也收回了眼神,看向自己的同伴,问道:“直接去酒楼?还是等他出来?”

高大男子反问道:“道和尚,你怕了?”

道和尚轻笑一声,随即双手合十,率先向前掠去,待到声音落下,身影已在十丈开外。

“阿弥陀佛,贫道出家以来,未曾怕过。

高大男子嘀咕道:“矫情。”随即也向前极速掠去。

与此同时,说书人从酒楼内缓步走出,轻轻拾起搁放在门口的罗伞。道和尚此时距离说书人已不足五步,竖起两根手指并作剑指,小街上顿时刮起道道狂风,刮起漫天尘土,随剑指一并齐齐直刺向说书人。

感受到身前道和尚一指作剑的浩荡气势,说书人神情平静,看也不看向那即将在自己身上戳出两个窟窿的剑指,只是缓缓撑开手中的罗伞,竖立在头上。

刹那间,风平尘止。

而后天上蓦然炸响一道惊雷,形未显,声已至。天幕上泼洒的笔笔乌云仿佛在怒号,雨声连成了一片轰鸣。那道惊雷眨眼间撕裂天幕,银河随即倾泻,暴雨汇成瀑布,从天边狂泻而下。

霎时,天地间的雨点连成了细密的丝线,遮天蔽日。

那道雷霆闪过,映照的雨幕一片雪白。在雷霆劈下的那一刻道和尚顿时惊退十丈,退回到了高大男人的身边。

雨点啪啪的打在那柄罗伞上,化作飘渺白烟散去,将说书人的身型遮盖起来,愈发显得他缥缈出尘。

说书人微笑着看向正扶着同伴,剧烈喘气的道和尚,声音依旧如先前那般温淳,出口言语却霸道的要命:“出家起就没怕过?我信。只不过,你这家出的,有点乱啊。看在早年间承过你们天尊老爷的避雨之恩,我今天就费费力,帮他老人家清理你这不伦不类的东西。”

高大男子狞笑道:“孔浩宕,孔大寺卿,你一个亡国之臣就别摆威风了。帮天尊?凭什么啊?凭你那副强撑了这么多年才勉强不破的破烂体魄还是凭你那靠着半壁污浊国运才堪堪跻进去半个身子的半吊子境界啊?怕不是我们哥俩还没动手,你自己就把自己反震死了吧。”

高大男子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手上却已经开始暗暗蓄力,力求出招即致命。

孔浩宕眉眼低垂,脚掌轻轻拨动脚下的一块石子,看都没看那已经开始蓄力的高大男子,“塞外野人,滚回家去。”

还没等孔浩宕话毕,高大男子便已悍然出手。风雨呼啸,天地间细密的雨线越发细密,连成一片雨幕,高大男子视线愈发模糊,但孔浩宕的气机在雨中却愈发醒目,如同一盏明灯,浩大,纯粹,也异常显眼。

高大男子坚信自己不会失手,自从十六岁离开塞外家乡后,二十年辗转流离,一身横练功夫已臻至巅峰。

家乡有猛兽,名为戈壁,身如铁,眼如炬,爪可破金刚;常年蛰伏,动即如雷。

他的爷爷死在这头猛兽的爪下,捅瞎了它的一只眼,他的父亲也死在它的爪下,给它留下了一条跛腿。

所以他在十六岁成年的那一天,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这头戈壁作为自己的猎物。

他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天也像今天一样,大雨有如倾天泻地一般,那头畜牲看到了他,并没有露出一丝害怕或是被挑衅的愠怒,只是用仅剩的一只眼蔑视的俯瞰着他。

他握紧了临行前阿妈牢牢放在自己手里的钢刀,那是用他家中最后的一点铁料打造成的一柄钢刀,刀如其料,名为铲锅。

刀刃并不锋利,却很厚重。用一口承载着一家四口数十年烟火的铁锅锻造出的钢刀,怎能不厚重呢。

他又怎敢辜负这份期望呢。

塞外人素来血性,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自然也不例外。于是他就用那柄刀身浑浊的刀,一下子捅进了那头畜牲的心口,又狠狠的搅了几下。

那头畜牲不知是过于轻视它面前的那个少年,还是已经年老力竭到不能动弹一下,竟是硬生生的让他得了手,没有反抗。

当雨水混着泪水拍打在当时还是少年的男人脸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报了仇。

还没等他狂喜,那头先前明明已经力竭的畜牲猛然起身,咆哮着用大如浦扇的肉掌将他扇飞,旋即倒地,他也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唤醒他的不是阿妈温暖的怀抱,也不是前来寻他的族人的臂膀,而是一只豺狼舔舐他的舌头。等他睁开眼,入目的是已经被几头豺狼啃食的不成样子的戈壁的尸体。

他像疯魔了一样,凭借着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猛地跳了起来,对着那几头豺狼一声怒喝。

豺狼被他的突然吼声吓退,随即好似是察觉到了面前少年对它们造成不了任何威胁,又开始刺着獠牙,低吼着向他逼近。

少年的身体已经麻木,精神也濒临崩溃。

只有胸口如丝如缕的剧痛才能提醒他,他还活着。他低头看去,手上钢刀只余半柄,剩下的那一半正深深的插在那头畜牲的心口窝上。

少年无力再驱赶面前盗取他战利品的豺狼,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此刻的豺狼就如同那些阿爹死后来欺负阿妈的族人,多讽刺啊,少年心想。

一条豺狼眼看着面前的少年身形愈发摇晃,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向着少年扑去。

锋利的爪子狠狠地划开了少年的脸颊,一道从左眼眼角一路延伸到右侧脖子上的伤口出现在了少年的脸上,深可见骨。

少年被豺狼挠伤了脸后却愈发的冷静,他干瘦的身躯猛然爆发出了一股巨力,将那头豺狼对半撕开。

事后根据那名自己跟随的宁梁武夫所说,他这是在度过生死关后,第一次爆发出了自己真正的潜力,进入了下一层境界。

各教各派对这种如同灵光一现不可捉摸的爆发都有自己的叫法,佛家叫顿悟,道家叫神满,儒家叫开窍,而我们武夫,管它叫吊命药。很土,充满了土腥味,但那人说这才是武夫的真谛。

武夫,莽夫,苍天之大盗,逆天而行者。

道家修清净,佛门求来世,唯有武夫,不修前世,不求来生,只求身前一对拳头,大过天。

武夫的道路,充满了泥泞与争斗。

与天争,与地争,与神仙争,与人争,与同道争,与亲友争。

武夫所走之路,是一条不归路。最后,那名沉默寡言的宁梁武夫是以这样的一句话结尾的

“小子,我,和这世间千万武夫一样,走的是一条以鲜血和尸骨垒成的路,你要真想走,我不拦你,但你要给我记住,只有活着,才能争下去,活着,你才能手刃自己的仇人,才能登顶,才能去看一看那更高处的风景。”

鲜血淋满了少年的全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不断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

少年一瘸一拐的走向那头赤壁的尸体,目光愈发平静,但在平静之下,蕴藏的是惊涛骇浪。

周身的豺狼随着少年走过,呜咽着伏下了身躯,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少年走到戈壁的面前,注视着这头已经雄姿不再的猛兽,俯身轻轻替它合上了那只仍怒目圆瞪着的独眼,头颅贴上戈壁的额头,轻柔一吻,随即抬头狞笑着挥刀砍下了戈壁的头颅。

做完这一切的少年像一滩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双目无神的看向戈壁的无头尸身,嘴唇颤抖着呢喃道:“谁准许你瞪我的,谁准许你瞪我的,你瞪我,我就砍了你的头,砍了你的头。”

丝毫没有注意到离自己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一道黑衣身影浮现在了少年的眼底,少年就好似没看到一样,仍旧在呢喃。那黑衣中年男子摸了摸下巴,乐了一下,蹲下身来,伸出粗旷的大手,抚摸着少年的头颅,对他笑道:“小子,你够疯,我喜欢。想不想跟我走?有肉吃。”

少年愣了愣神,木然的看向面前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随即指向北方,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家...”

再之后就没有然后了,少年回到了家,看到了因为自己三天未归家误以为自己葬身熊腹的母亲上吊在了家里,孤零零的尸体就挂在摇摇欲坠的老梁上,晃晃悠悠的,活像个秋千。

从那以后少年的名字,就变成了胡胜熊。尚是年少的胡胜熊最终选择跟随那名武夫离开了塞外,来到了中原,开始像那武夫口中的那样,与同辈人争,与老辈人争,与江湖人争,与官府争,最后与带自己踏上这条路的那个人争。

那人死前只是对他竖了个大拇指,吐了口血然后用他的家乡话对已经不再年轻的少年说道:“你小子,我果然没看错,真是够疯啊,行,不孬。”

胡胜熊猛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勾起的五指离这孔浩宕越来越近,嘴角挂起一抹疯狂的笑容,和那抹他二十多年前斩下戈壁头颅后的狞笑如出一辙。

一滴雨猛然渐在了他健壮的手臂上,胡胜熊的瞳孔猛然收缩,透过那滴溅起的雨滴,他看到了那名青衣的说书人微微一叹,第一次的正视向了自己。

而自己本该无往不利的手爪在那人的眼神下寸寸炸裂,片刻后血肉全消,只剩一条白骨。

那衫青衣轻轻放下手中的罗伞,向后一抛,随即向前踱步走来。一步横跨五丈距离。

相传上古有圣人,一步可横跨天涯如咫尺,朝游沧海暮梧桐。

胡胜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脸“撞”在了那人的手上,然后那人向下一摁,下一刻,自己就已经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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