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林中草木 第五章 我也有点想去榆林中学 作者：二五十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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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情绪得到了释放，还是感受到了有人在关怀自己，安漓没那么抗拒与人交流了，上体育课也愿意加入到女孩子们跳绳和抓石子的队伍中，尤其是她和陈函娇两人，竟渐渐成了亲密的朋友。
陈函娇说，打算去城里念初中，想换个环境，认识更多的人，待在建安，多半初中也还是这些同学，没劲。
安漓并不意外，这就是她印象中的陈函娇，喜欢新鲜的事物，有向往，有追求，热烈又真挚。
放假前一周，建安下了一场雪。大人们常说，白色的雪花落地就化了，只有先下雪籽，雪才能在地上慢慢堆积起来。放学回家的路上，安漓将手从衣服兜里抽出来，摊开手掌感受了一下，是又硬又小的雪籽，看来明天得穿皮靴，还得多穿一双袜子。
几年前的寒假，建安也被染成过白色，父母带着安漓去集市上买东西，回来后发现棉鞋都湿了，也是从那天，她对雪就失去了平常小孩都有的热情。
下雪带来的欢乐，从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就将人包裹其中了。操场上、门厅里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学生，偶尔还有小雪球从人身旁如流星班划落，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落，不是没有老师管，而是威严压不住幸福。
好不容易躲过了“明枪暗箭”抵达教室，安漓却感到一股更刺骨的寒意，细细张望才发现，张国培和同桌苏强竟然用塑料袋装了一袋子雪放在课桌上。原本被同学们的鞋子带进来的雪就将教室慢慢浸湿了，这一袋子雪一融化，教室的湿冷气就更甚了。
安漓哈了一口气在手上搓了一下。班里多数同学都戴了手套，比较流行的，是露出半截手指头的，方便写字。但她在学校几乎没有戴过手套，薄的和露手指的都不管用，厚的翻书写字都不方便，还容易脏。她写字用劲儿大，写着写着手就暖和了，因此，相比冻手的冬天，安漓更害怕的是手心出汗的夏天。
做完眼保健操，安漓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陈函娇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走廊上，就像她最后一天看见的杨琳。不同的是，陈函娇没有哭，眼神也并不空洞，她只是在定定地看着某一个地方，或者说是某一个人。
安漓走向前，伸出手在对方眼前上下晃动了两下。
“你看什么呢，学红梅傲雪呢？”
“我还凌霜呢！”
她俩都爱看点课外读物，陈函娇家里每个月都会有几本《故事会》、《读者》、《半月谈》之类的刊物，安漓也借来读过。因此，两个人互相都能接住对方的话。
“你看见初中宿舍楼下白茫茫中那一道黑没有，那个人是张华，我是在看他呢！”
“张华…哦，想起来了，就那个给你写情书的，咱们班张涛的哥哥？”
“嗯。”
“你不会也喜欢他吧？”
“才怪呢！我妈跟我说了，小孩子不懂什么是喜欢。我只是发现他一直在那边操场上往这看，我怀疑他在瞪我，我得瞪回去，谁先动谁就输了。”
安漓啧啧了两下。她对陈函娇的好胜心是了解的，后来，每次回忆歌唱会那件事，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庆幸这个凡事都爱争输赢的女孩，在相同的事情上对女孩子却更包容，没有同自己较劲。她只是惊讶于，连有男生写情书给自己这件事陈函娇都告诉了妈妈。安漓同母亲，向来是不敢说些有的没的的，如今，更不可能说了。
“对了，你上次说的要去桉桦的榆林中学念书，已经确定好了吗？”
陈函娇冲眼神停留的地方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转过头来。
“已经确定好了，我跟我爸妈说，不让我去我就不念书了，他们就答应了。”
安漓又吃了一惊，这个戴着红色贝雷帽的女孩，为了去想去的学校，可以有底气地用不念书了去威胁父母，可是两个月前，杨琳还在因为不被父亲允许继续上学而伤心落泪。她突然很后悔，那天没有抱抱杨琳。
“每个人想去就能去吗？规定毕业考试得考多少分没？”
“嗯…好像规定了吧，我也不知道，但我听爸爸说开学前一个星期得去榆林中学考个什么试，听说挺难的。”
从办公室出来的李老师将忽略了铃声的两个女孩赶回了教室。数学课上，安漓一直在思考，自己能不能跟爸爸妈妈提一提想去榆林中学的念头，她也想看看不同的世界。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奶奶也常念叨“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寓意驴唇不对马嘴，但在安漓有限的理解里，还是颇受了一番鼓舞。她觉得，脑海里蹦出来的两句话都是有使命的，它们在让自己该主动出击，深入敌方大本营，摸查敌情。
放假之后，安漓用不到十天时间就写完了整本寒假生活和一些零碎的作业，还赶在爸爸到家前将家里够得着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掰着手指头算着，盼望着，父亲安海林终于在除夕前一天上午赶回了家。
安漓和他之间一直都没什么交流，小时候安海林还会抱着安漓去看看油菜花，并留下了两人之间唯一的一张合影。而后，随着夫妻俩感情的破裂，安海林总是早出晚归的，农忙的时候就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地里的活空闲了他就去老供销社附近转悠，偶尔碰上了牌搭子，连晚上也不回家。因此，他很少过问安漓的事情。
去城里念初中是一件非必要的事情，从前，安漓基本没有向父母提过自己的心愿。懂事以来，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唯一该做的，就是尽量扮演好一个乖小孩，不能做一点出格的事情，让父母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因为自己而彻底破裂。虽然如今已经没什么为父母关系努力的必要了，但她依然不知道怎么像别的小孩一样说一句“我想要…”。
面对安海林，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也知道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父亲生气并拒绝此事，但她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天气阴沉了很久，气温也比往年更低，积雪还没有融化，昨天，户外的水管也都被冻住了，许多地方都停了水。奶奶打电话让她去二叔家里待几天，安漓婉拒了。她照着奶奶说的方法，提了个捅拿了个干净的铲子，去室外铲积雪的最上面一层，然后提回家里等着雪融化了，再沉淀一会儿就倒入锅中烧开备用。
行动的力量大于言语，安漓没有对父亲表达太多欢迎的词汇，招呼了一声“爸爸，你回来了”，得到“嗯”的一声回应后，她就开始忙活起来：将安海林提的几个包分三次送入了父母从前的房间，再贴心地将开水瓶里所剩不多的水倒入了脸盆里，并从衣柜里找了条干净的毛巾，一起端到了坐在堂屋椅子上打电话的安海林面前，接着又去了厨房，马上就十二点了，来不及做别的菜，安漓就用昨晚炒的泡椒肉丝作为臊子，煮了两碗面条，再烫了几片菜叶改善口感。
两个人的饭桌上，只听得见吸面条的声音和青菜的咀嚼声，安漓吃得心不在焉。
“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还是安海林先开了口。
“跟以前差不多，数学98，语文96，一等奖。”
“还不错，下次加把劲，拿个100分回来。”
“好。”
安漓咬着嘴唇用筷子在碗里又轻又坚定地戳了一下，迟疑了片刻。
“爸爸，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们班那个陈函娇说初中打算去城里的榆林中学念，我也有点想去。”
安海林筷子上的面条刚送到嘴边，顿了顿，才放进嘴里。
“有想法是好事，你好好念书，这件事我再想一想。”
安漓点点头，飞快地吃完面条，又拿桶去外面装了雪回屋里，再坐在桌边等安海林放下碗筷，就开始积极地收碗、擦桌子，并嘱咐安海林去休息一下。
烧水的时候，安漓坐在火炉旁破天荒地开始哼起了歌：“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虽然得到的回答只是想一想，但安漓笃定此事必然有着落了，父亲安海林沉默寡言的同时也是个难得的不食言的人，至少，在她的印象中是这样。没有明确拒绝，就代表主观上已经答应了，只是可能客观实施起来还有些许麻烦，安漓确信，父亲能解决它们。
除夕那天，从早到晚，各家各户都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响起了鞭炮声，也有的人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白天就开始放烟花。或是贴春联，挂灯笼，准备年夜饭的，或是站在路口迎接外出回家的亲人的，或是携大人小孩拎着大包小包四处拜年的，白雪皑皑的景，红红火火的情，一派祥和，好不热闹。太阳终究没抗住人间烟火的诱惑，也出来沾染这喜气洋洋的气氛，大年初一，积雪也开始化了。
母亲托人给安漓带回来了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还给她包了个五百块钱的红包。安漓把钱放入了那个木盒子里，再将盒子锁入了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穿着新衣服，和爸爸一起去二叔家一直从年初一待到了初三。
新的一年，要有新的姿态，安漓决心要再努力一点，不光是学习，还有生活。
安海林是初五那天走的，走之前，他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又额外给了安漓五百块钱，说是下学期的报名费，剩的就当零用。这几天，父女俩谁都没再提榆林中学的事，这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默契：各有目标，各自努力。
大年初六，陈函娇给安漓家里的座机打了个电话，约她去赶集。建安是没有赶集的传统的，好像是去年秋天开始，有一些外地人每周会来这里摆一次摊，并利用人们对热闹的喜爱，用一些杂耍吸引各村的人去集市上逛一逛。安漓一开始是不想去的，她喜欢在家里看电视，但陈函娇说，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赶集了，因为收益不如预期，那些人打算把剩下的货卖一卖就去别的地方。
陈函娇还带了姚凤，她俩住得近，都离集市不远。但对于姚凤出来闲逛，安漓还是吃了一惊。上学期的同桌经历，使得她对姚凤也多了些了解：姚凤家里开了个小杂货铺，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姐弟三人虽然年龄差距不大，但姚凤毕竟是姐姐，从小就得承担更多责任，于是只要她放假，照顾弟妹、看铺子的活儿都落在了她身上。从前陈函娇也跟自己埋怨过，说姚凤一放假就约不出来了，去她家找她的时候，聊天过程也总被来买东西的人打断。今天是年初六，虽然不会像前几天那么忙了，但杂货店应该也有客人来。
安漓没有问，她不太喜欢打听别人事，但如果对方愿意说，她也乐于做个倾听者。
沥青路两侧的商铺都将摊子从屋子内延伸到了公路旁，外来的摆摊者更是将本就不太宽的道路占了一半，摩托车不顾行人和汽车的停走，火急火燎地在路上飞驰，偶尔，还能看到学校里的熟悉面孔，是高年级的同学，也就是初中的。半大的男孩子最是无所畏惧，仿佛死神遇着自己都必须规规矩矩地绕边走。安漓她们三人随意在一个摊子上买了点小烟花和摔炮，再买了点泡泡糖，就寻了个没什么人的田间小路，先后踏了上去，陈函娇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安漓和姚凤。
一颗摔炮在安漓的脚下突然炸开，她吓得一声尖叫，后面的姚凤也惊得耸了一下肩膀，只有陈函娇在前面笑得前俯后仰，停不下来。
“你有病啊姓陈的！”安漓到底没忍住骂人的冲动，她也不打算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它自己从我手上滑下去的，我本来想提醒你们一下，没想到你先踩上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漓翻了个白眼，“嘁”了一声。
“不过我们好像都没买擦炮，我看我弟弟他们都玩那个。”姚凤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提在手里的袋子。
“我才不玩那个呢！要不就划不着，得用打火机，要不就掌握不好扔出去的时机。去年我被表哥他们捉弄，新衣服都炸破了好几个洞。”说这话的陈函娇满脸的怨气。
三个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同学聊到老师，从生活聊到电视剧，姚凤还向安漓打听了一下杨琳的情况，只可惜，跟她那么要好的安漓也并不知道。
日落西山前，三个人才发现忘了给烟花配打火机。各自散去，各自归家前，陈函娇找机会跟安漓咬了一下耳朵。
“姚凤今天跟她爸妈吵架了，心情不太好，她一直看店作业都还没写完，还有几天就开学了，到时候要是她还是没写完，咱俩帮她掩护一下。”安漓回应了一个OK的手势。这个年纪里，通常都是冲动大于理性，感情大于规则，万事简单，情愿即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