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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她还活着

【书名: 青龙绕城郭 第四十五章 她还活着 作者:五斗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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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回丹阳戏班算什么呢?她和小怡的见面必是一个尴尬的过程,之前她们是姐妹,但此刻她若是回戏班,她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她是过去的名角,此时回去对小怡是威胁,即使她没有那样的心,事实就是这样的。她回转身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放下行李,久久地泡了一个澡。出来躺在床上听着楼下街市的喧嚣,天色尚早,她还不想出去,希望那对捎她一程水路的夫妻竹箩筐竹篮子都能卖个好价钱。

困倦渐渐袭上来,这小半月她没有一天敢睡个安稳觉,现在她太需要补个觉了。再回来,心境已彻底改变,韩依依那丫头的生命旅途已经彻底改写,成了真正的红八军战士,而她也是,她在地下,就算孤单也有自己的同志,共同的信仰,并肩作战,多好!这小半月,她和依依从血与火中趟过来,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她要找一份工作,她不要做戏子了。困意袭卷,不知不觉她进入了梦乡。

韩朝卫来到厂里的办公室,故物犹在母亲却已不在了,往事历历在目,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刘伯进来,为他沏了一杯热茶,递到他跟前安慰说:“少爷节哀啊,如今老爷身体抱恙万事放下,只在追忆夫人,小姐含愤离家生死不明,家里厂里的事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得扛住啊,我们家的生意不能跨,这样才能对得起夫人。”

朝卫擦了一把眼泪,说:“放心吧,我不会让母亲失望的,刘伯,咱织布厂会越来越好,我已经想好了一款花式,母亲离世让我心情悲痛,而且城里发生大事,一时闲不下心来,这两天我会静一静心,把花式画出来让工人们把布织出来,然后再让晓月按照花式设计出几款衣裳,再将衣裳和新布一起向商家推介,咱们的布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少爷果然眼光新潮阔远,夫人在世时就说过少爷能把厂子发扬光大,有少爷这样的话,我们就放心了。”刘伯说。

朝卫喝了一口茶,咳了两声,刘伯看着他说:“少爷莫是感了风寒,得赶紧去医院看医生。”

朝卫说:“一点小感冒不打紧,先把新布花式画出来再看医生,多喝些水就好。”

刘伯说:“小病也不能疏忽,少爷得赶早去医院看医生,我先去找些茅根来煮茶给少爷喝。”

刘伯说着出去了,朝卫又咳了两声,发觉喉咙有些痒,他真的是感了风寒了,但现在他没有心思去看医生,他连接喝了五杯水,发觉舒服了许多,便铺开纸画起来。

晓月挺着大胆子住在云裳布莊,她已经成为了云裳布莊的小主人,虽然没有经商经验,在服装设计也还稚嫩,但凭她对服装异乎寻常的爱好和天份,很快就会让云裳布莊的生意蒸蒸日上的。自失去林婉仪,兰媚很悲痛,一度诸事不理,但晓月的坚强让她振作了起来,她得帮晓月撑起云裳布莊,晓月的表现让她不得不佩服婉仪识人用人眼光独到,她用培养男孩子的方式去陪着自己的亲生女儿韩依依,又用商人的方式去陪养妾室的孩子韩朝卫和韩晓月,依依或文或武都可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而朝卫和晓月继承家业发扬光大,这样就可以里外兼顾,而真正的强者是自己闯出来的,那就是韩依依。做人能如林婉仪,此生无憾啊!

曹家妹放心不下晓月,常常到云裳布莊来给晓月做好吃的,兰媚告诉她晓月不能吃太补,以免胎儿过大难生,饮食应清淡保持营养,这样有利于母体养胎也利于胎儿健康。曹家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胡搅蛮缠、一味钻营争斗的曹家妹了,她后悔在林婉仪生前自己没有好好地与她相处,没有她哪有她与孩子们的今天。所以兰媚这样说,她就知道自己是爱女儿,但方法不对反而会害了她,所以每天早上起来就到市场上买新鲜的时令蔬菜给晓月,傍晚陆兆林下班后就用小后轮车拉着晓月回驮苗街,晓月说她怀了孕被他们宠成小孩子了,如果依依在,那他们一家齐全,多好啊,多好!

兆林安慰她说:“人生总有缺憾时,我相信依依还活着,她命大得很,那丫头横冲直撞但很惜命,理想再大,最重要的一点是活着才是赢家。”

晓月的眼泪不自觉地就下来了:“我对她没有尽到一个姐姐的责任,她这样出城去,我心中总是放不下。”

“你哭了,孩子在肚子里也哭了,不能哭不能哭。”兆林连忙安慰她,并给她说笑话,逗得晓月又笑了。

潘月罗一觉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便起来到楼下吃了一碗云吞,又要了一份报纸,回到旅馆来看。其实她想看的是可有诊所招护士,但以她之前在城里名角的名声,只怕人家不想招她,要想发挥她医者的专长,她得找人,而且她还得打听一些消息,一时之间急不得。

开学了,对刘树立、王志华、黄春喜、何予、何立亭等等是最后一个学期,可是教室里少了几个同学,洪学初罪有应得不提了,但依依,面对她空空的座位谁心里都不好受。老师赵志仁拿着课本进来,对全体同学说:“起立。”同学们呼地站起来,赵志仁严肃地说,“向二月二的革命志士们致敬!默哀!”

教室里一片寂静,渐渐地响起几声泣咽声,是的,很多他们熟悉的人一天之间,天人永隔了。“勇敢”两个字,真正经历了才知道,是用鲜血写就的。赵志仁用沉痛哀恸的声音说:“坐下吧。”

同学们坐下,而心却不能平静,这一年,生命中不能忘却的赤色,永远激励他们前行。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罗换上一身浅色的旗袍,套了件月白色翻领小西装,便到康平街来。在夜摊上要了一碗露水汤圆,就听旁边的食客说今晚华忆戏院上新戏了,《牡丹亭还魂记》,小怡的嗓音有她耐听的地方,不愧是潘月罗带出来的,小半月成了丹阳戏班的台柱子,华忆戏院的布告刚贴出来,票就售完了,等会只能挤站票了。

那两个人悄悄耳语说:“嗨,怎么潘月罗突然走了呢?去哪儿?”

另一个人说:“谁知道呢,听说是走亲戚,又听说她跟着红八军过了河,还听说她死了,唉,这世道,人命比狗还贱,她一个戏子吃青春饭的,一直唱下去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不如另寻一条出路,她那么有主见的一个女子,趁着年青找别的生路去了也说不准。”

那个人说:“这也好哇,戏台上的女子有几个得好归宿哟,趁早抽身是明智的。”

月罗吃着露水汤圆,听着他们的对话,知道她没有回戏班是对的,小怡成角了,她的愿望实现了,不再羡慕她了,好哇。她吃完汤圆付了钱,往龙江街走去,她想看看河景,想让曾经的血腥和惨烈随风去,想在青龙桥上悼念逝去的同志们。

站在青龙桥上,对面的白马琴吟“叮咚”遥遥传来,别有一翻情致,桥下沙滩“双龙抢珠”的美传在月色下,沙滩笼着一层氤氲,在双河环抱中象一颗闪着白光的明珠。多美啊,龙州好山好水,为她捐躯值得!

斑夫人庙燃着的香随着河风传到她鼻中,她不觉间泪如雨下,到斑夫人庙中上了一柱香,暗祈:英雄们,你们走好!

月罗走出斑夫人庙,却迎上一张笑眯眯的年青的脸庞,是阿新,他对月罗说:“小姐,今晚江清月明,船上坐坐吧。”

月罗笑着对他点点头,随他走下码头,踏上艞板上了船,阿新立即就把艞板拉上船头,拉起竹槁把船撑离岸。月罗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今面对何种状况都安之如虞,她静静地站在甲板上,看着船驶离河岸,今晚月色真好,在船中赏月比岸上更美呢。她正想着,从船舱里走出来两个人,竟是纪常兴和陆兆林,常兴把一张小板凳递给她:“阿姐,坐吧,今晚我们带你游龙州河夜景。”

潘月罗一看到他们,从心里宽慰地笑了,接过板凳坐下来,纪常兴和陆兆林直接就席地而坐了,甲板上纤尘不染,他们坐很少用板凳。月罗笑向他们:“你们好。”

“都好,月姐,刚刚青龙桥上,我们看见你哭了。”兆林说。

月罗抚了一下脸颊,说:“想着今天还活着真不容易,眼泪不争气,就下来了。”

纪常兴望着夜空说:“哭一哭好,女孩子哭让人心疼,那臭屁丫头若能在我面前哭一哭就好了,就象她是个女孩子的样子。”

月罗看向常兴,这个曾经的纨绔公子这一刻显得那么情痴而伤感,也许他以为依依已经不再了,而周围的水排灯火通明,嘻笑声、打闹声、唱曲声、劝酒声响彻周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且让他难过一会吧。

船往下游划去,阿新撑船头刘叶撑船尾,船行得很快,过了白马弹琴过文昌阁又过了铁桥,到清风阁的时候,已在城效,四周静悄悄的。

月罗轻咳了一声,说:“纪公子,依依过河时脚上中了一枪,所以上岸后我们掉队了。”常兴和兆林一听立即从甲板上坐直起来,阿新也停止了划桨,月罗继续说,“我们沿着河边走,找了一个竹排,划到很远的地方子夜时分才上岸,在岸上我给她取出了脚中的子弹,后来我们在山上养了十天伤,依依的脚基本好了,我们才乔装改扮成农妇去上降,但是在半路上又遇上多疑的巡逻兵,被他们追捕,九死一生,依依上岗龙坳古炮台,我被游击队救到村民家中养了一段时间的伤,放心不下这里的人,又回来了。”

常兴和兆林激动地说:“依依还活着!”

月罗点点头说:“是的,她活着,好好的。”

“太好了,她可这知道小半月来我是怎么过的,我的心空了,我的世界没了色彩,她活着,我就心安了。”常兴感慨地说。

月罗说:“可是依依从此和你是两条道上的人了,她成了红八军战士,战斗在红区,可能不回城里来了,你们——要各过各的了。”

常兴却笑了:“没关系,知道她好便行,爱她不一定非得在一块,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会娶亲过一辈子,但依依永远在我心里,依依在死亡边沿上游走过许多回,她是我心里最敬爱亲爱的,她都不怕,我怕什么,我是个男人呢,你们都放心吧,做你们该做的。”

兆林抓住他的肩头,说:“大哥,咱们龙州好姑娘很多,但韩依依只有一个,对,爱就爱一生,放心里,有我呢,心里不痛快了,咱们喝酒。”

月罗眼泪无声地落下,是啊,人生几何呢,要爱就坦荡荡。阿新已经在抹眼泪了,怕他们看见转过身去划船。

不远处一条渔船闪着灯光,一闪一灭五次,这是青龙帮和陆兆林的暗号,兆林便对阿新说:“往那边亮灯的渔船划去。”

月罗看着暗幽幽的河面远处一艘在河边亮着一盏灯,不安地问:“那是什么船?”

兆林说:“去了就知道了。”

两条船无声地靠近,船头船尾撑舵的人将两条船并在一起,兆林从船舱里拿出马蹄灯点上,对方也把灯放在甲板上,立即灯光照亮了彼此的船只,大家都看清了彼此,竟是李吉和易诚。

常兴和兆林说:“易先生,李哥,你们好!”

月罗怔怔地看着他们,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在龙州城青龙帮仗义也强横,说一不二,一般人见到青龙帮的人心里是犯怵的,月罗不想搅进他们之间,她想既然来了,无论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她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不知道就好。

易诚阅人无数,此时自然知道月罗的心思,对她说:“月罗小姐,别来无恙。”

月罗听到易诚与她打招呼,便也说:“易先生好,今晚我只想和常兴、兆林赏河中夜景,真巧遇上你们。”

易诚说:“我们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你在城里没有暴露,所以你选择回来,欢迎你!”

月罗吃惊又激动地:“你,你们,同志——”

易诚和李吉都点头,月罗不可置信,激动又惊喜地说:“可是你们——太让我意外了。”

易诚笑笑说:“我们都有共同的信仰,只是我们在不同的领域做事,不便相认,今夜终于可坦诚相见了。”

月罗感动地说:“有你们真好!”

李吉说:“月姐此次回来是否还进丹阳戏班?”

月罗摇摇头:“不了,我不再是角了,也不去抢小怡的角,我学过医,想找间小诊所就职,治病救人。”

易诚说:“赵新告诉我,你在谷龙屯陪依依养伤期间,带出了一个赤脚医生呢,真了不起,这样,大医院里中医科缺个坐诊医生,你要不要去?”

“去呀,太谢谢了!易先生。”月罗高兴地说。

易诚说:“咱们同志之间不用客气,你救了那么多同志,血里火里来,党给你找个工作是应该的。”

月罗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连忙别过头去擦眼泪,小声说:“你们也是。”

易诚说:“往事不可追,前行志士当缅怀,我们当向前看,共产主义的明天是光明的,为了黎明的到来,我们付出生命也无怨无悔,月罗同志,我们就只这一刻见面,别后不再相识,你行你的,我走我的,是为了保护彼此保护更多的同志。”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介绍信,明天上午9点你拿着它去见院长,他会安排你的。”

月罗接过信封,说:“我理解,谢谢你们!”

阿新和刘叶分开船头和船尾,田立和家威划桨往大弯驶去,兆林他们掉转船头返回。

清风阁闪烁的灯火映在河上,如梦似幻,月罗这才记起常兴、朝卫、兆林三人一般都是在一起的,怎么今晚不见朝卫呢?她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婉仪一去,等于带走了韩仁川的半个生命,韩仁川这个时候哪里还能理事,必赋闲在家痛悼爱妻,家里厂里的大小事务都落在朝卫一个人身上,他这个时候哪里还能来坐船赏夜景呢,愿他安好吧。

船到青龙桥码头,月罗上了岸,手袋里放着易诚给她的去大医院中医科门诊当医师的介绍信,原来她的身边有那么多自己的同志,路再难也有同行者,还有什么惧怕的呢。

她走过新填地,戏台上正演着戏,台下听戏的听得津津有味,葵花瓜子嗑了一地,围棋桌旁围着看棋的比下棋的叫得还起劲。月罗要了一杯凉茶,坐着边喝边听戏,这以后她不唱戏了,她是听众。依依不在,她总觉得少了什么,是的,这里的闹市缺少了刚性,她好希望那丫头再回来,和她吵一架,或者卡住她的脖子威胁她,她轻叹了一声,喝完茶付了钱,经过闹市回到旅舍里,脱了鞋坐在床沿。

外面唱戏的声音传进来有些飘渺,她才发现她和这座城市结了缘,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其实她是邕宁人,父母在战火中逝世了,她在孤儿院里长大,副院长青梅常常背着个药箱走街串巷给人行医治病,收取微薄的诊金来维持孤儿院的开销,她想学医就恳求青梅带着她,青梅见她聪明好学,便答应了带着她一起出诊。她边看边学,两三年学得了一手好医术。在一次出诊时她救治了一位孤寡老妇,没想到老妇竟曾是戏班的名角,老妇听她说话的声音知道她是唱戏的好料子,便说愿意把她一生的本领都教与她,问她肯不肯学。多学一样本事并不是坏事,她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以后她一边行医一边悄悄学戏,到她离开孤儿院时,她隐藏了自己会医术的技能,到戏班去唱戏,一唱而红,之后结识了革命青年,表面她是戏子暗地里她是革命者医者,去年的一天上级对她说下西南去龙州,她便来了,这儿山清水秀,美食小吃遍布大街小巷,夜晚是不夜天,水上陆上灯火通明,小曲儿唱到天明。一来她就喜欢上了这里,特别是遇见韩依依,她身上的那股刚劲儿是男子都少有的,那样的女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跨下,她清澈真诚的目光让她知道她是人生难以值遇的好女子,所以她费尽心思结识她,能结交这些朋友是她一生最大的幸运。这里是热土是战场,或许有一天她会倒在这里,没关系,青山埋忠骨,她并不孤单。

她靠着床头微眯上眼,她不习惯太闲暇的日子,幸好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了,明天她就是新的潘月罗了,不再是戏班的角。新填地里的戏已经散场了,打铁街的打铁声“叮咚”传来,象一首催眠曲,她想她得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便下床穿鞋去打水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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