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回风半面妆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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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宸煜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夜落被烧为灰烬，情急之下将她救下。
那道士也是机灵，转眼又胡编乱造，只道：“此女虽是惑星转世，却妖性未醒，如今又经离火焚身，烧其魂魄，剩下凡胎俗子，不足为惧，且静观其变。”
百姓皆是凡夫俗子，对道士的话深信不疑，他说夜落不是妖女了便不是妖女。
夜落的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救下了。
她想向程修远打听那位恩人的去向，却苦于无法言说，只好作罢。
别人虽救了她的命，却阻止不了招摇百姓对夜落的嘲讽。
丽己河畔，每日有一群衣着粗麻灰衫的妇人们浣衣，她们一边望着程家摇摇欲坠的破茅屋，一边交头接耳道说夜落的怪闻。
“程阿嫂如今都快气疯了，都是怪那女子所为。”其中一名妇人说道。
另一名妇人也接话道：“那女子奴见过。初见时，奴以为是哪家的千金贵女。后来听说她是在鹊山之下的河里发现的，看来像是一个外地人。她有手有脚，却是什么也不会，白吃白喝，赖着程武家不肯走，把程家阿嫂气得天天破口大骂。这女子脸皮也挺厚的，怎么骂也骂不走。”
也有妇人口沫横飞，“奴也见过这哑子，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娃，心里可令人着恨！”
原来，这女子右手先天残疾，记忆有损，还是一个哑女。本是可怜之人，谁知却令人可恨。她的可恨之处是死皮赖脸和不要脸，世人说，这就是祸福报应。
最初她来到程家时，经常呆呆地坐在树底下看天，一看大半天。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干活，跟个傻人没什么两样。
还是程家独子程修远左哄右哄，才吃了几口饭，没至于饿死在地底下成植物的肥料。
“后来，她不看天了，摘了一大片树叶对着程修远扔了一天。扔来扔去竟也没把程修远扔疯，他们俩还高高兴兴地回家去。结果那天程修远忘了砍柴，一家子没饭吃。”
夜晚，乡里乡亲都听见了程阿嫂破口大骂的声音。
那一天后，她也不爱扔树叶了，折了一支绿枝用未残的一只手在地上歪歪扭扭的乱写乱画，一挥洒就是一整天。
她爱画就画，随她便是，可是程修远偏还在意了起来。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程修远带着她去了古畔村百年的学塾—杜家书香学堂上学，带去学堂的还有程家饲养的唯一的一只鸡。
“哑女要入学堂，这是比登天还要大的笑话。”
一群人嘻嘻哈哈，齐齐嘲笑着夜落的言行。
在招摇城，自从夜落被人冠上妖孽的罪名，就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人人恨不得骂上几句，跺上几脚。
别人对她如此，只因夜落是个右耳失聪、口不能言、右手残疾、记忆缺失的女子。
城中的百姓常道，作恶之人终遭天谴，夜落是一个不祥之人。
百姓还道，夜落一定是一个恶人，她今日的种种苦难，皆因为福祸报应，定然作孽太多所致，即使这辈子未曾作孽，上辈子也是恶贯满盈，终有一日，这些恶端将引发灾运，害得人不得安生。
半夜梦中惊醒，夜落望着一窗夜色阑珊，眼中充满了迷茫，“我到底是谁？何处才是我的归宿？难道，我如今的余疾，真如村中妇人传言，是作恶多端所致？”
程修远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叶子，你为何不睡？可是吴大娘的疯话伤了你？你不要听她们的话。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敢肯定，你一定是个美丽善良的女子。”
程修远比她大上两岁，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纯净如丽己河的水，一张黝黑的脸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
夜落望着程修远，也肯定地点了点头。
程修远是她的救命恩人，是他从丽己河中将她救回程家。
程家祖上是习武之人，靠一技半艺还能养家糊口，轮到程武夫妇这代，就是彻头彻尾的农民。
程武好吃懒做，一无是处，住着一间破茅屋也是悠然自得。程阿嫂是一个性情泼辣的妇人，妇人们有的目光短浅、心机算计她一样不落。
这样的夫妇，生养的独子程修远却是淳良憨厚，心细如丝。
初到程家时，夜落吃喝不能，程武夫妇嚷嚷着要把她扔回丽己河中，是程修远一手护在夜落的身前，左一口右一口喂她些茶饭，勉强将她养活。人是活了，却犹如死人一样没有灵魂。
程修远生怕父母将夜落丢弃，时刻将她带在身边，小心地看顾，温柔地呵护。
他看夜落吞咽困难，不喜茶饭，身形一日日消瘦，急得上窜下跳，又是爬树掏鸟窝，又是下河摸鱼，绞尽脑汁为夜落熬制肉汤补养身子。
程家每日的伙食皆靠程修远每日起早贪黑砍柴换钱，获得些口粮勉强裹腹。
程修远砍柴时，夜落坐在桑榆树下，早晨望着初升的阳光照亮整片云霞，夜间望着满帘的黑色曙满星光。
她相信梦中所见，天门打开，她是从夜空坠落，至于为何没有摔死，她也觉得匪夷所思。
望了几日，天空始终云卷云舒，像女子一样温柔娴静，未曾出现梦中激流回旋的漩涡。
既然找不到天空的破口，她只好思考自身的残缺。
她的右手五指麻木无力，皮肤却是紧致如常，没有肌肉萎缩，可见右手非先天残缺。
她的舌根温感不知，吃喝一口得费上半日功夫，若是先天形成，不饿死也得被父母嫌弃死，哪还能将她的身形养得丰腴适度。
她跟着程修远沿着丽己河畔一路走到鹊山，仍然一无所获。鹊山之下早已无人居住，倒塌的房屋空虚多年，原本居住的百姓人家也不知身在何处。
无家无亲，又没有记忆，连她自己也不禁认同百姓的所言。
所幸程修远提醒了她，她还有一块玉。
救她之时，她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块玉石。
此玉形如圆形，约两寸大小，玉色并非佳品，其中可见蓝色横纹。若说此玉为佩，又未簪璎珞，即是贴身携带，必然是贵重之物。
天下之人皆爱佩玉随身，并以玉色区分贵贱。富贵人家的玉佩温润莹白，以金丝纹边，贫贱人家的玉色粗糙，所簪的璎珞也是粗丝。
自己身上佩戴的玉石，未经打磨又棱角分明，还蜿蜒着几条裂纹，实在不忍直视，连程修远的石头装饰都比不上。
由玉可见，她并非名门贵女，生身应是一般人家。
她既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又不愿别人嘲笑她“哑子”，她只好依梦取名。
这世间极少姓“夜”之人，她之所以姓夜，缘于她时常做的梦，梦中的她从夜空坠落，于是，她为自己取名为“夜落”。
取名后，夜落把名字告知的第一个人便是程修远。
那一天，夜落带他来到桑榆树下。桑榆的叶子鲜嫩青翠，她摘下一片，捏在指尖，在他的眼前松开手指，指间的树叶在一阵微风中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地上。
程修远看着地上的树叶，眼睛一片迷茫，不知其意。
夜落捡起树叶，夹在指尖，重复着树叶掉落的动作，然后指着草地上的树叶，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程修远看着树叶，顿了顿，支支吾吾地说出四字：“掉在地上。”
夜落望着程修远，眼睛漫上了一片迷茫。
她捡起树叶，再次夹在指尖，重复叶落的动作。
最后，她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凭着记忆中的感觉写了两个字“夜落”。
如此周而复始，另加点头与摇头，终于让程修远明白了“树叶”二字，也让他懂得这个简单动作所蕴含的名字。
那时，已是日落西山，程修远却不急不躁，异常开心，“原来妹妹的名字叫叶落！嗯，真好听！以后我就叫你叶子吧！”
夜落的心里也是带着些许的开心，她终于是个有名字的人了。
身为无家之人本已悲怜，又口不能言，手不能为，简单的与人沟通，也是难以想象的艰辛。
夜落不甘心，她相信，上天关闭了可以言语的门，必然为她打开一扇可以说话的窗。这扇窗，正是自己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
那天之后，她折来一根树枝，以左手相持，一笔一画缓慢地书写脑海中遗留的感觉，每一个字符都像是倾注了手部的凝聚力。明明不会写字的一只左手，在一天天的练习中，写出了一个个工整的字迹。
程修远看见夜落的字迹后惊得瞠目结舌，一张黝黑肤色的面容像一个泥人，呆木了许久，他连连问道：“叶子写的可是字？叶子的记忆是否恢复了？”
面对程修远的询问，她无法回答，只是茫然地摇摇头。
程修远得知夜落习字，连忙带夜落去了整个招摇城赫赫有名的杜家学堂。
“书香学堂开学有百年之久，出的名门望族数也数不清。”程修远一边走一边为她细数那些从学堂升学的天之骄子。
来到学堂门前，程修远敲门说明来意，才刚说一句话，看门的小童将门一关，“不行。”
两人被一道木门隔在了学堂外面。
程修远并非不知道，书香学堂上学的学子历来家境优越，只收男学生，并无女生先例。
可是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夜落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他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夜落上学习字。
第二日，他带着夜落又来了学堂，他带来的还有自己亲手烤炙的一只烤鸡。
他央求门外学童将烤鸡带给杜老先生，顺便为他多说几句好话，希望老先生同意夜落入学堂读书学习。
那学童自幼在杜家学堂长大，于人总是另眼相看。他瞧见一身灰布粗麻样貌憨厚的程修远，连正眼也未给一个。他冷着一张脸接过烤鸡，将门一关，再次将两人关在了门外。
程修远在门外左右张望，始终不见学堂的木门打开，他心急如焚，站立不安，又是踱步又是抓头。
夜落却不骄不躁，她左右手各持了一根树枝，慢悠悠地在地上写着字，一边写，一边沉思。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好诗！好诗！”
不知何时，走过来一位老者，他看见夜落的字，连连夸赞。
老者发须苍苍，精神饱满，着一身暗青色的衣衫，与平常的老人没有什么差别，不过他的举手投足间都溢满了儒雅的气度。
十里八乡能有此气度者，当属书香学堂的杜何归老先生。
他盯着夜落的字左右看了看，蹙了蹙眉，“这字体，似乎不妥……”
夜落屈膝行过礼，写道：“不曾学习，只会此样字体。”
杜老先生抚了抚白须，问道：“你还会作何诗？”
她双目微闭，像是在思虑，片刻后，她以左手持起树枝，写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杜老先生一怔，盯着那些字迹看了片刻，抬眼又看向夜落。
只见面前的女子年龄虽小，但行事驰张有度，像一朵淡雅清丽的兰花，率性而自然脱俗。
“你可是昨日为求上学来的那位女子？”他问。
昨日求学之事，他略有耳闻，小学童未将事情原末告知，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如今见此诗作，方知面前的女子与别家不同，为人自不可估量。
程修远惊讶无比，“老人家，你怎知妹妹昨日求学？哦！难道你是……”
夜落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杜老先生呵呵一笑，“正是老夫。”
他抚了几道白须，问道：“你一个小女子年纪轻轻，何有如此感悟？”
夜落写道：“不识自我，口疾难言，路，自难行。”
“你为何要上学？”
夜落答：“不惧人间疾苦，且信锋从磨砺，香自苦寒。”
杜老先生点点头，“你且随我上学去，相信书中自有帆桨，助你早日乘风破浪。”
闻言，夜落双眼微红。
只见她双膝跪地，郑重三拜，认杜何归为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