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山下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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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人的弟弟名叫方生，喜欢读书，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听说他读的最多的是一本叫孟子的书，本来指望能考个功名，但朝廷突然下令不让读了，说是孟子骂皇上，千年以前的人骂现在的皇上，也是够奇葩的。
老金劝过好多次，既然上面不喜欢孟子，你就学学其他子，别把自己的前途毁了，但这小子是个死驴犟板劲，偏不改。
功名是无望了，平日里就守着几亩烂地，农闲时干点零活糊口，没活干的时候不是读那些没用的闲书，就是在山沟里瞎溜达。
金夫人迎出去却见方生浑身都湿透了。
原来来时路过阿干河，官道上有一轿车子不知何故，马突然惊了，翻下河沟，方生二话不说便跳进水里搭救，所幸河水不深，搭救的及时，车上的人没什么大碍，轿车也在乡民的帮助下拖上岸。
金夫人一边唠叨弟弟太冒险，一边找来丈夫的干爽衣服，方生个子很高，人也壮实，打小干农活，看起来比本来年纪大很多，这会换上老金的衣服，更显老成了。
老金嘟囔了一句：都老成这样了，还不成家，再过几年真没人要了。
平日里他这么说，方生总要辩驳几句，今天却不说话，脸涨得通红。老金对小舅子的反应很满意：知耻而后勇，能觉得不好意思，那还有救。
金夫人推门进来，道：瞎说什么，方生能和你个种菜的比吗，他只是没遇到好机会，以后发达了，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今天救的是谁家的轿车，万一是官老爷家的，前途就有指望了。
方生道：车上坐着母女，我没问，听旁边人说是东川里老刘家的车。
金夫人喜道：老刘家好啊，那可是东川里数一数二的大户，结了这个善缘，以后帮你一把也说不一定。
老金不屑道：少痴心妄想了，老刘什么人你没听过吗，那是走路都不看地只看天的主，会和我们这种小门小户来往。
金夫人反驳道：事事难料，人的命很难说，说不定老刘就看重方生这样的好小伙也不一定。
老金道：看重了又能怎么样，他再强也只是个地主，能有多大的权势，能给方生什么机会，总不能让方生去给他家拉长工吧。
方生笑道：看到人落水，有能力拉一把便拉一把，想那么多干什么。姐，这有两个冬果，从马三家地窑找到的，你煮了给天姑，多少能有点用。
正说话间，院外有人高呼，迎出去见是个中年汉子，赶着辆马车，直言道：早上是你下水救的人吗。言语间很不客气。
虽不知道来人何意，但救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便直爽承认了。
中年汉子从车上拉下来几个羊皮口袋，扔到门口，道：这些白面是你救人的酬劳，这件事就两清了，以后不许找跟。说罢便准备上车。
虽不来往，老金却也认得这是老刘家的长工黄老三，见他如此不通礼数，金夫人气急：我弟弟拼了命救得人，连句谢字都没有吗。
黄老三拉了一下缰绳，转头道：东家说了，干多少活，就拿多少工钱，天公地道，不要什么事都攀情义，你下了趟水，就给了这么多白面，比我辛苦一年都挣的多，别不知足。
说罢打马走了。
方生怒道：给我滚回来，把你家的白面拉走。
对方却头都不回一下，理都不理他。
方生冲过去一把扯住，骂道：听不懂人话吗，把你家的白面拉走。
黄老三也不是怂人，推开方生道：你想干什么，还没完了，我早说过，不要和这种破落户讲什么情义，说是救人，鬼知道心里谋什么好处，和壁虱一样，染上就扯不清了，东家奶奶不听，非说救命之恩不能不报，看看，我说的没错吧，白面你都不要，想要什么，该不会憋着想当刘家的上门女婿吧，碎怂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累世的穷鬼样。
老刘家的小姐是兰州城有名的清丽女子，不同于普通女子稍有点姿色便自怜自恋，矫揉造作，刘姑娘完全是一副纵有天资却不自知的状态，率真自然。更何况老刘家这么大的家业，这门亲如果结了，那是祖宗十八代修来的福分。十里八乡心存妄想者不计其数。
方生怒极，冲上去就是一拳，打的对方眼冒金星，黄老三壮年汉子，怎能吃这个亏，双方撕打起来。
突见一向斯文的小舅子发怒，老金赶过去帮忙，黄老三双拳难敌四手，挣脱开来打马跑了。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骂。
一家人气愤难当，但也无可奈何，老金道：看吧，我就说这种高门大户不是我们能攀扯的。
方生怒气未平，道：我就没打算攀扯他们，这白面我不要，姐夫，你的架子车在哪，我给送回去。
老金道：别费劲了，你送回去人家肯定不要，他们这么干就是不想欠人情。
方生道：那我就扔了。
金夫人显然舍不得，犹豫道：这么多白面扔了多可惜，但留下来乡邻们肯定说闲话。
老金道：这是他们送的，又不是我们要的，怕什么，态度差那是手下干活的没教养，和老刘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不再找根，就不输礼。就算老刘也这个态度，你救的人，他出面，合情合理，谁能说个闲话，说了又能怎么样。
金夫人道：人活脸树活皮，这面要拿了，指不定让外人怎么编排。
老金急道：这可是白面啊，你们俩疯了吗，我往城里送菜，多少人隔着门把钱扔出来，还不是弯腰捡起来，你好面子不捡，那不是把菜白送给恶人了。说实话，能把钱利索扔出来的都算好人了，有的大户人家光吃菜不给钱，跑多少趟都拿不回来，那才是真恶。老刘这么干算好人性了。
远远有队快马奔驰，向沿途百姓高喊：瘟疫传播，有染病的速向官府报告，其他人等安守各里，不得游荡，违令着军法从事。
老金道：看看，想送都没办法送了。
方生恨恨道：这面谁爱吃谁吃去，反正我不沾一口。不再理会姐姐姐夫，转身进屋闷坐。
两口子立在门口大眼瞪小眼，这小子怎么了，往常见谁都客客气气的，今天却火气这么大。
老金道：这样也对，男人吗，就要有点火气，一个庄稼汉却生的斯斯文文，是个人都会来欺负。不过火气再大也不能和白面过不去。把羊皮口袋拖到小库房，冲屋里喊了一声：我出去看看，不等金夫人回话就快步往外走，他担心老婆追究方生腿断的事情。
路上围观的人更多了，挤过人群看到很多马车往城外拉病人，车辆驶进包围圈，士兵大声念病人的名字，听到名字的家属把病人接到自己窝棚。
包围圈边上有一群军士正在用木头盖房子，虽然也是临时搭建，但比移民搭的要强百倍，能看出来中间是大堂，左右两边有好几间厢房。
车队把病人送完又回城了，有胆子大的站起来大声问：军爷，我家的怎么没出来。有好些人也跟着问。
随车官兵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没来的都死了。
人群中一阵骚乱，但在官兵喝令下又恢复沉默。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城里又出来一队篷车，比拉病人的要高级些。移民们又一个个伸长脖子。却见最前面车上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这不是马神医吗，他还活着。
马大夫祖上是本地最有名的中医世家，尤其到他这一代，医术精湛远超先辈。在当地威望很高。
当然有名气不一定是好事，王保保经略西北时抓他去做随军医官，后来蒙古军战败，便趁机逃出军营。在外面躲了好几年，天下太平了才潜藏回来，本打算隐姓埋名地过生活，但见不得贫苦百姓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就偷偷帮大家治疗。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向官府告发。被抓去坐牢，很多年没了消息。
马大夫走进包围圈，沿着窝棚挨个查看病人。
后面几辆车又陆续下来几位，都是本地的知名医家。一个个恭敬地站在圈外，像是等什么大领导。
最后又来了一辆车，众医生围上去将来人搀下马车，簇拥着走进移民圈。
老金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李大嫂也在旁边揉眼睛，忙问：嫂子，真的假的。李大嫂像是见了鬼一样瞪大双眼睛，都没听见老金说话。
旁边的张二哥喊道：那不是酒鬼吗。
确是李酒鬼，就见他穿着崭新的衣服，像换了个人似的，连走路的姿势都比平时嚣张了很多。大摇大摆的带领着十几名医生进了包围圈，这问一问那瞧一瞧，偶尔停下来和旁边的几位聊一聊，讨论讨论，旁边的人连忙点头应和。
张二哥自言自语：到底是酒鬼疯了，还是其他医生瞎了。
一位老汉一本正经地说：不是，他应该是撞大运了，和你们老张家一样，祖坟着火了。
张二哥他们家祖上几百年前便定居此地，依靠渡口的便利，一边经商一边务农，为人精明也能吃苦，几代人下来成为兰州数一数二的富豪，黄河以北的土地基本上都是张氏家族的产业。黄河以南也有很多，占着房，躺着地，家大业大。
明初黄河北不太平，老张家整体迁到黄河以南，即便这样人家还是兰州城的大户，当然张二哥这一支属于旁支，但也比普通百姓要好一些。
张家的后人认为有今天这个好日子都是祖宗保佑，所以对祭祖非常重视，每次上坟都烧很多纸钱，规模大到像是着了山火，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到，有几次都惊的火兵出动。
所以老百姓说起他们家，都说是祖坟上着火的张家，夸赞其人丁兴旺、家大业大，也是调侃这家人过于夸张的挥霍行为。
酒鬼带领医生来到新搭建的房子前，向旁边的军官说了两句话，那军官抱拳施礼，转身骑马进了城，不一会有几辆马车出城，拉的都是桌椅板凳，医疗器械，坛坛罐罐，各种药材。原来这是个野战医院。
汪同知也来到医院，拉着酒鬼到移民圈：乡亲们，大家好不容易来到兰州，结果因为水土不服染上了疫病，我兰州卫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心一意救治大家。万幸老天爷睁眼，我们已经找到治疗药物了，这个药的发明者正是我身旁的这位——神医李大夫。有病人已经吃了李大夫的药，是不是感觉好很多了。
人群中传来很多声：是、是、老爷，谢谢神医，病人挣扎着跪在地上磕头，身旁的家属也跟着跪下，黑压压地扑倒了一大片。
酒鬼哪见过这个场面，扑腾趴在地上，转着圈磕头回礼。
汪成龙一把拎起他：有神医在，疫病就不怕，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瘟疫。我以兰州卫的名义向大家保证，李神医和其他大夫这些天不回去了，就和大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诊治每一个人，直到所有的人康复为止。
移民和围观的老百姓一阵阵欢呼，一扫之前垂头丧气的气氛。
老金也很开心，为这些病人开心，更为自己女儿开心，这下有救了。
感觉有人拉自己的衣服，转头一看是天元：你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乱乱哄哄的丢了怎么办。
天元眼泪哗哗地说：妹妹又发烧了。
赶忙拖着孩子往家跑，不过现在心里有底了，有神医大哥，怕什么。
金夫人和方生听到这个喜讯表情也像见了鬼一样。转头望向李大嫂，李大嫂让看得不好意思，装的很镇定但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酒鬼两口子这些年过的苦，终于有了盼头。
金夫人支开话茬：李哥成神医这是好事，但天姑怎么办，她得的又不是瘟疫，老李的药再灵也不管用啊。
老金这才把石大哥的话告诉大家，他判断天姑就是染了瘟疫，这也是为什么要骗老婆回娘家，为的就是让妻儿安全，危险留给自己。说到这都被自己感动到了：看到没，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有担当的真男人。
金夫人也被他舍己为人的精神感动得一塌糊涂，边哭边骂：常听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想到真是这样，有什么事连个商量的话都没有，就想着把我支开，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我嫁到你们金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老金惊得目瞪口呆，站起来理论，方生赶快拦住：别别，你们俩先别吵，现在最要紧的是天姑的病，最好能见上李哥一面，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瘟疫。
李大嫂自告奋勇，老金站起来就要出门，金夫人拦住他：我和嫂子一起去，天姑是我的孩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老金懒得争吵，给小舅子使了个眼色，方生点点头跟着姐姐出去。
半个多时辰才回来，一看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结果。原来汪同知让士兵把医院也围起来，说是为了保护医生安全。又把挨板子的那几位医生当众砍了，然后才进的城。
刚才稍微轻松点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士兵死活不让人进出。李大嫂使劲喊，但距离太远，现场又乱乱轰轰的，声音根本传不过去。喊急眼了想要冲进去，却让士兵给架出人群。
虽然没见到酒鬼，但通过和大家交流，进一步确认了天姑感染瘟疫的可能性。
现在只能直接进包围圈了，官府设这个就是为了治病，只要说明天姑传染了应该就能进，只要进去就有希望碰到酒鬼。但这一去也是生死难料，金夫人忧心道：要不再等等，天姑这会又好了，万一不是瘟疫呢。
老金叹了口气，和方生一起准备搭棚子的材料。两个女人茫然坐在屋里，李大嫂已经从神医的美梦中清醒过来，事情没想的那么简单，别说神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问题。
孩子稍微平稳点，但还是睡不踏实。金夫人抱着摇晃，轻声唱道：
我的娃娃乖乖，
醒来了抓个斋斋。
我的娃娃悄悄，
醒来了给个枣枣。
我的娃娃睡着着，
醒来了烙个油馍馍。
希望和现实往往是相反的，半夜天姑又开始发烧。老金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往外走，方生拉起平板车，一家人往包围圈跑。
士兵听说是病人便顺利放行，老金把家人拦在外面：你们不要进来，万一有个好歹不能全家人都折在这，赶快回去。
金夫人哭着不走：你们如果有事我和天元还能活下去吗。
方生劝姐姐：你不是常说天姑是老天爷赐的吗，有老天爷保着呢，怕什么。
老金看了一眼小舅子，低头进了包围圈。
寻了个离医院尽量近的地方，因为提前准备好的材料，没几下就搭建完成。巡查的官兵见多了个棚子，过来查问。听闻是本地人，头领点点头：能主动进来，有觉悟。转头吩咐左右：这是我们兰州人，照顾着点，把神药拿过来让孩子喝上。
千恩万谢接过药，却见那药黑绿黑绿的，放在鼻子下一闻，一股臭味，这怎么喝啊。方生接过去闻了闻，皱着眉头拿开：还是先找到李哥，让他看一眼再说。
但到处的兵丁，除了医生主动过来，其他任何人不能靠近医院，除了干等着再没办法。
等到后半夜，还不见医生的影子，天姑却是越烧越厉害。
老金咬咬牙，贴着棚子一边走一边躲，摸到医院旁边，医院周围都是空地，灯火通明。打眼看看好像没有看守，撒腿向里冲，没跑几步便让守卫发现，上去一脚将老金踹翻在地。抽刀架在脖子上。
已顾不上许多，大声喊：李哥，酒鬼老李，快来救救天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