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山下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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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议结束，岳教谕回到学校，见潭镇海站在门口，便招呼进来。
一进去就开骂：不相干的事情你瞎掺和什么，刚才要不是我拦，你就被人抓住把柄了，真是让人不省心的蠢货。
潭镇海低头道：学生也是出于义愤，本地民风粗鄙，夫纲不振久已，妻子殴打丈夫之事时有发生，以至于出现当街谋杀亲夫这等骇人听闻的案件，更可恶的是，百姓竟然为凶犯叫屈，堂堂知县更是一再维护，企图轻判，堂议时竟公然指责父亲有错，世风沦落到如此境地令人痛心，学生不能不管。
岳教谕看着这个学生，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是蠢还是勇，真是个死脑筋，你连事情原委都没搞清楚，就跑进去妄断别人的生死。
潭镇海倔强道：学生确实不知道案件内情，但我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女子犯罪却将责任推到父亲头上，就是不该。
岳教谕气得直摇头：那是县衙，是讲律法的地方，不是你们乡下的祠堂，大明律里从来没有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样的混话。
潭不解道：怎么可能没有，一定有的，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为什么不定在律法里。
岳教谕怒道：你到底看没看过大明律，连大诰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张口闭口拿律法吓唬人。
潭镇海辩解道：大明律我没仔细看过，但即便律法里暂时没有，这也是圣人教诲，我儒家之行为准则啊。
岳教谕让这个得意门生气的头昏脑涨：你听哪个圣人说过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了，这句话又什么时候成儒家的行为准则了，你不是会背孝经吗，父母有过时子女应该怎么办，孝经里是怎么说的，圣人是怎么教导的。
潭镇海却对老师的话很茫然：您只是让我背诵孝经，并没有让我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啊。
岳教谕彻底气疯了，抄起戒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潭镇海不敢反抗，跪在地上嚎叫。
毕竟年纪大了，打了几下就开始浑身发抖，怒吼：滚。
潭镇海连滚带爬跑出学校。
岳教谕心中懊悔：原以为是个老实孩子，没想到刚有点功名就开始作妖，如此见识浅薄却又自以为是，老夫一世英名迟早坏在他手里。
打算去找许知县，这就夺了潭镇海的功名，但刚才劲使大了，这会腿抖得厉害，没办法走路，只能先让训导搀着回家。
岳教谕休养了几天刚能下床便去县衙，许知县笑道：现在知道潭镇海是个什么货色了吧，不过后悔已经晚了。
岳教谕奇怪一个小小的生员，依朝廷律法，自己和知县同意就可夺了功名，怎么还晚了。
许知县拿过一张纸：你看看这个，临洮府对潭镇海的理论赞赏有加，有意擢拔。如果现在夺了他的功名，那你我就成挟私报复，公然和上司对着干了。
岳教谕急道：那现在怎么办。
许知县冷道：案子死抗到底，人压着不放，还能让个秀才把我办了，这时候认怂老子以后还怎么在官场混。你也别闲着，找找上面的关系，这潭镇海如有出头之日必定为祸乡里，到时候你就是罪魁。
岳教谕门生故吏遍布府卫，打了几个招呼便把临洮府的决议给否了。
潭镇海的人生机遇在这二人的运作下半路夭折了，当然他本人并不知情，机遇来他不知道，机遇走他也不知道。
生活愈发困顿，自从投河后他便再没下地干过活，家里全靠老婆一人支撑，有了功名后更是如此，每天只知道踱着方步视察乡里，做沉思状，或在家大声朗读经典。
官府每月的补贴远不够开销，笔墨纸砚要讲究，衣服帽子要讲究，书本更要讲究，他也渴望能像方生一样起个新院子，但没钱，更不愿意像方生一样亲自上阵去干砍树采石的粗鄙苦力活。
教书成唯一的可选项。勉强收拾出来一间房，就要开学授课。
立学堂的事情远比他想得容易，因为之前学校前的惊人表现，加上这次堂议的高谈阔论，给他吸引来很多粉丝。纷纷跑来帮忙，连他家的房子也顺便修整加固，焕然一新，还捐赠了几张桌椅板凳，一个正经的学堂建立起来。
上课的过程却远比想得艰难，他不会讲解更不会教育，只是一味强调背诵默写，但学生没几个省心的，上课不好好听，下课也不好好完成作业。没人做到头悬梁锥刺股。
冥思苦想了几天，找到个好办法。
在门口的大树上挂几个竹筐，有不听话的、背诵任务没完成的，就关在筐里不给饭吃，还时不时用棍子抽打，饿他两天自然就听话了。
效果是立竿见影，学生的学习效率提高了一大截，但家门口却整日哭闹不止，有心软的家长悄悄把孩子接走，不过也有忠贞之士见此专程把孩子送来，更有家长当众立了生死文书，以表支持。
两口子为这个吵得不可开交，潭镇海这次为了师道尊严死不让步，夫人无奈求助岳教谕，岳教谕使人捣毁了竹筐，责令如果再这么胡闹，就罢了他的功名。
潭镇海这才有些收敛，但已经尝到甜头怎能轻易放弃，只是不再明目张胆，学堂内却是戒尺、棍棒、鞭子一应俱全。
方生看不惯前去理论，潭镇海反骂他放纵学生耽搁孩子前程，最不能让他接受的是方生招收女学生，让男女童共处一室，败坏社会风气。
两人越骂越凶，最后直接动上手，潭镇海虽然身材高大，但方生是拳棒手的徒弟，更何况自小劳动皮糙肉厚，两人恶斗一场，等听到动静的邻居赶来劝阻，潭秀才已经让打得鼻青脸肿。
去学校找岳教谕，不但正义没能伸张，还让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县衙更是如此，许知县直接使人赶了出来。
气得半个月卧床不起。痛定思痛，决心一定要教出几个名士大儒来，让大家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自此对学生愈加严苛。可惜他的拥护者见县里的老爷如此不待见，尤其是岳教谕都对他很是反感，便纷纷把孩子接走，担心跟着他误了前程。
潭镇海又气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方生虽然打架得胜，心情却一点不爽利。最近发生的好多事情都与自己心中的对错大不相同，自从于指挥走后，这块地界的是非道理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完全无理可讲。要不是有许知县，真不知道兰州会变成什么样。
更让人郁闷的是自己的婚事，姐姐不停唠叨惆怅，却也无计可施，方生听的头疼，窝在家里，尽管知道没什么可能，但心里总有种感觉，感觉这件事并非自己一厢情愿，感觉有希望，决心放手试一把，成与不成心也就定了，便向家里人说了打算，家里人大吃一惊，两口子仔细一盘算，这才明白弟弟这两年来的怪异行为源自何处。
金夫人埋怨弟弟为何不早说，方生低着头沉默了很久道：说了又能怎么样。
这下子全家都跟着沉默了，是啊，说了又能怎么样，那种富裕人家，岂是他们能高攀的，方生如果真有个前程还能说一说，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没到手的羊还不如兔子值钱。更遑论那个克妻的传言，条件差的人家为了谋方生的前途，还有可能，人家老刘家谋什么，姑娘那么优秀，什么样的人家不好找，非找个条件差不说，还命硬克妻的。
见大家一筹莫展，方生道：我想请李哥去探探口风，如果对方态度很坚决，我也就心甘了。
这是个好主意，金夫人道：没错，他是大夫，是个人都要给份面子，最好是老刘家有人生病，请老李去医治，这话就更好说了。
老金笑道：事情还没成呢，先盼着对方生病，安点好心吧。
金夫人急道：我怎么没安好心，谁家还没有个头疼脑热。
老金道：算了吧，人家什么条件，真生病了也不会找老李去医的。
方生起身道：我去和李哥说。
老金也随在身后：我也很久没见老李了，我们一起去。
老李对方生的勇敢大为赞叹，但直言没什么可能。还不如找了条件差点的人家，姑娘人好就行，多给些彩礼把对方父母嘴堵住，只要把姑娘娶进门后好好对待，至于以后的事，一切交给命运。
说罢从柜子里拿出一包钱：我这有些积蓄，你拿去用。
方生冷冷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
老金骂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这种事情别人能干，方生能干吗，你忘了他在大堂上怎么说的，刚骂完别人，自己又干这种事情，以后还有脸在人前活吗。
老李这才反应过来，连骂自己混蛋。
老金起身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成与不成你都要去，怎么样的办法你去想。说完转身也走了。
老李呼喊了一声，见两人都没反应，无奈摇头叹息。
没办法，采买礼物，择了个好日子前往东川里，不出意料，不但毫无效果，还惹得老刘家对方生心深反感——这小子如此不知进退。
话传回来，方生虽然心中沮丧，但却释然了，命运如此，不再妄自挣扎，一门心思教学生，准备科考。只是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暗自叹息，心上像开了个窟窿，不停有烈风从中吹过，刮得心生疼。
他不知道的是老刘家也有一人无法安睡，独自叹息。